第二百四十一章 靈臺密須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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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改，給大家添麻煩了）

    秦軍圍困招搖？

    解憂輕輕一笑，景玄的面色也有些擾動，方才的凝重去了幾分。

    秦軍將招搖山團(tuán)團(tuán)圍困的消息，半月前就傳過來了，方才也曾委托司馬尚帶人去救助，這算什么緊急的事務(wù)？

    相夫陵搖頭，將那細(xì)細(xì)的絹片夾在指尖，神色依然凝重，“秦軍已焚山，恐司馬將軍無力回天。”

    招搖和九嶷之間，雖稱不上千里之遠(yuǎn)，但途中山路崎嶇，書信往來，平日少說十余天，緊急時也得一二日才能到。

    這一封急信，他是方才收到的，那么焚山之事，少說也是昨夜發(fā)生的。

    還有焚山……這時候林木甫發(fā)，山間鋪滿去歲落下的枯葉，應(yīng)當(dāng)是極容易燃起大火的。

    “道途遙遠(yuǎn)，不若聽?wèi){天命。”解憂一斂眉，懶洋洋地倚著軟枕躺下，仰望著紅紗帳頂上連綿的火紋，霎一霎眼，火紋似在跳動，“平旦之時，若有書信至，則無事，若無，則九嶷亦危矣。”

    景玄橫了她一眼，這話還用得著她說么？

    倒是她口中那個所謂的“天命”，才讓人想要深究。

    這句話景玄還沒來得及問，相夫陵已然問出口：“于解憂眼中，何謂天命？”

    她知道很多東西吧？那一年在秦地隨口之談，便能成讖，她究竟還有什么事情不知道？

    “憂誠不知也。”解憂笑笑，闔上眼，她雖然知道很多，但于秦究竟是怎樣統(tǒng)一了南越之地，卻真是一無所知。

    從秦滅齊，至陳涉吳廣在大澤鄉(xiāng)揭竿而起的那年，中年這十余年，于她來說，基本毫無印象。

    隱約覺得，當(dāng)是四境平安。安居樂業(yè)，畢竟項(xiàng)梁能入?yún)且蛔〗?jīng)年，畢竟劉邦能做一個游手好閑的亭長，畢竟河邊有漂絲的老嫗辛勤勞作。而不是這些年她行醫(yī)所見的，處處哀鴻，生靈涂炭的樣子。

    但又或許是徭役繁重，律法嚴(yán)苛，誰又明白？

    誰又能知道那一頁早已腐朽的竹簡上。有多少記載才是真，有多少記載又是假？

    曾經(jīng)隔著兩千余年的時光，她辨不分明，如今置身其中，更是欲說還休。

    不過……

    解憂沉吟了一會兒，展眉笑了笑，“雖是寒食節(jié)后，焚山之時，然甌越之地春風(fēng)早至，非比晉地三春白雪。草木生遲，且南越陰濕，多瘴無風(fēng)，火不得助，無可懼也。”

    一樣的時節(jié)，一樣的大火，卻在不一樣的地域里。

    因此當(dāng)初文公那一把火能燒死介之推，秦軍在招搖放一把火卻不一定能夠如愿。

    相夫陵看看她，無奈一笑，她說不知道天意。可這不就是天意么？

    這把火，終究是燒不起來的。

    屋外腳步匆匆，聽得有人在外低語交談幾句，隨后檗大步入內(nèi)。頭也不抬地走至簾外，重重跪下，抬手一揖。

    “某失職！”

    景玄肅容，起身近前，“有何失職？”

    “某……”檗頓了一下，似乎難以啟齒。咬了咬牙，嘆道，“某聞夫人……有急，一時大意，教人救燕姞而去。”

    “無妨。”少女的聲音清淡平和，波瀾不驚。

    檗打個激靈，怔怔抬頭。

    一只小手輕輕巧巧地扶起簾帳，露出一個嬌小的身影來，一身素凈的白衣，一頭飛瀑般的墨發(fā)，神情嫻靜，悠遠(yuǎn)淡泊，仿佛傳說中的神女。

    “夫人……”檗不可置信地?fù)u了搖頭，定定看著走到面前來的少女。

    他親眼看到解憂被劍的余力刺傷，親眼見她昏迷過去，親耳聽聞燕姞說她沾上的那毒無藥可解，方才藺還急匆匆地沖過來，將所有的醫(yī)師都叫來了哀郢院，那等慌亂的神情，根本不是作假。

    可是、可是眼前這少女，為何仍舊完完好好地，站在了這里？

    “詐也。”解憂垂眸淺笑，但這笑意很快收去，她撤了一步，長睫微掩，緩緩跪下，抬手為禮，“憂本欲燕姞逃脫，故詐傳死訊，非壯士之過。”

    屋內(nèi)三人，盡皆愕然。

    見過解憂對待病患和顏悅色，如同春風(fēng)；也見過她悠然淡泊，不染塵煙；甚而她時而頑劣胡鬧，時而冰冷寡淡……從不重樣。

    這么多古怪的性子，在她身上糅合起來，從未令人覺得失和。

    可今日她這個鄭重肅然的神情，實(shí)在令人吃驚。

    景玄的目光落在她柔弱的肩頭，披散的烏發(fā)順著肩頭鋪展，露出一點(diǎn)白衣，隱隱透出綢料下裹著的瘦削肩膀。

    解憂有很多不同的面貌，可卻從不讓人覺得奇怪……

    可當(dāng)這許許多多的模樣從他眼前掠過時，只有一個樣子留駐在了眼前。

    一身如水的白衣，一頭披散的墨發(fā)，小臉白得幾乎透明，一雙大眼迷蒙，似乎望著什么遙遠(yuǎn)到隔了千萬年的東西。

    是他從龐城匆匆趕回來時，見到的解憂初醒的模樣！

    景玄一怔，從側(cè)面看到那少女微微掩眸，長睫微顫，眸中盡是寂寥。

    是了，就是這種寂寥，仿佛獨(dú)自一人置身陰暗，無人陪伴，無人理解，無人依賴的寂寥，又似是看過紅顏白發(fā)，看過高臺廢墟的滄桑變化后的寂寥。

    這一點(diǎn)寂寥，是她無論以何種面貌示人，都藏在眸子深處，改不掉的神情。

    她四歲那年便見過滅族之象，此后孤身一人獨(dú)自漂泊，按理說有這樣的情緒并不奇怪。

    可她那本就空澈的目光，再添上這一點(diǎn)寂寥，總讓景玄覺得遙遠(yuǎn)。

    她看到的究竟是什么？是一個他永遠(yuǎn)到不了的地方罷？

    “相夫子。”解憂已款款起身，低垂著頭，袖起一雙手，“燕姞既逃，必有后招，相夫子留心應(yīng)之。”

    秦軍那一場大火不過虛張聲勢，招搖想來并無甚麻煩，倒是他們這里，要麻煩了。

    相夫陵彎了彎唇角，目光轉(zhuǎn)向景玄。“冢子已預(yù)先備下人手防范，引人入彀，無需憂心。”

    這回輪到解憂一怔，霎了霎眼。看向景玄。

    “淵陪伴憂憂，暫不離開，相夫子費(fèi)心。”景玄向相夫陵點(diǎn)頭，既然是做戲，便得做個全套。他自然得“悲戚”地留在這里，守著解憂。

    “自當(dāng)如此，陵告辭。”

    檗亦告辭離開，臨去時不由看看解憂，眉頭擰著，緩一緩，換上一副沉痛的模樣，才踏出屋子。

    屋內(nèi)重歸寂靜。

    解憂交臂抱了抱肩，屋內(nèi)不過燃著三盞連枝燈，燈芯許久未剔。那三點(diǎn)火光如豆如螢，真是夜色沉沉，涼如水。

    “冷了？”景玄取下掛在一旁的斗篷，將她裹成一個精致的娃娃，輕刮一下她微紅的鼻尖，“怕不怕？”

    “怕什么？”解憂斂眸笑笑，將自己置于死地的事情她都不怕，面對景玄和相夫陵已經(jīng)算計好的事情，她有必要害怕么？

    景玄失笑，是了。她能救人，還敢詭計害人，亦敢親手殺人，她自然不會怕的。

    解憂微微合眼。不知想起了什么，唇角漾起一縷凄笑。

    “景玄……”

    “何事？”景玄握住她冰涼的小手，雖然不喜她直呼自己名字，但時間久了，不習(xí)慣也不成。

    關(guān)系本就如履薄冰，若為了這個回回與她賭氣。那更得吵個沒完。

    解憂仍是淡淡一笑，一雙眼入神地看著他，又似乎透過他，看到了別的什么東西。

    景玄面色微沉，又是這樣的神情，每次見到解憂這神情，他就沒來由地害怕，怕自己留不住她。

    解憂看了他好一會兒，眸中糾結(jié)的情緒漸淡，這才舒口氣，輕輕道：“無事。”

    景玄對她的情誼，她早已知道，至于究竟有多深，她今日也已看到。

    不過，在他如此慌亂之際，還能預(yù)先安排下防備燕姞的人手……可見確確是天生擅于謀略。

    只希望，將來有朝一日她不辭而別，他仍能固守著如今的心境，莫要因一時的痛，迷失了一直以來的追求。

    她問她的重生之道，他求他的復(fù)仇之道。

    本就該兩不相干，將來分開了，不僅無甚不好，還是再好不過。

    如果真要遷就彼此，那就必須各退一步，各自放棄自己最珍重的東西，才能言和。

    這可能嗎？

    解憂搖頭，唇邊漫起苦澀的笑意。

    她自問自己活了兩生，依然放不下這一點(diǎn)執(zhí)念，景玄又怎么可能放下？

    所以，不必問了。

    …………

    交三更時候，夜鸮陣陣啼鳴，凄惶不安。

    九嶷崎嶇的山道上，一隊執(zhí)戈的人馬屏聲疾走，在山間綿延成一條蜿蜒的長線。

    更遠(yuǎn)處，則有幾人策馬疾馳，身后亦是數(shù)百甲士，悄無聲息地趕路。

    山道上的人摸近屋舍，貼著幾座院落的墻壁，屏息躡足，悄悄移動。

    “噤聲。”有人刻意壓低著聲音，抬眸眺望一番，確認(rèn)近處無人，這才大膽地走出圍墻的陰影，打量著夜色之下的山景。

    所有院落一片漆黑，一片寂靜，除了東側(cè)三座院落中最大的那一座，廊下還有幾盞稀零寡落的燈火。

    “即是此處。”夜色中那人身上的金屬甲片泛起幽幽冷光，說起話來，是地道的秦地口音。

    “然……”有人略帶疑慮，“燕姞云，此間有夫人卒，怎會如此寂靜？”

    一語既出，眾人也有些疑惑起來。

    按理說這時不該燈火通明，有人進(jìn)進(jìn)出出地為尸體清洗更衣，等待入殮么？這樣的安靜，的確有些古怪。

    微微一個愣神，四圍陡然一亮，還真是如他們所愿地，燈火通明了起來。

    在眾人的震驚中，一旁矮墻的陰影內(nèi)，樹影中，山坳里，閃出無數(shù)執(zhí)劍的劍衛(wèi)，與這幾人戰(zhàn)成一團(tuán)，兵刀之聲不絕于耳。

    景玄和解憂已換過衣衫，披著寬大的斗篷，立在院外，抬眸靜靜看著近在咫尺的廝殺。

    血點(diǎn)，火光，劍影，在暗夜里交織成殘酷的絢麗之景。

    “冢子。”洛染了半身的血跡，抬手用窄袖抹去劍上正在滴落的血，將一張弓遞與景玄。

    “憂憂。”景玄一手握了弓，一手環(huán)上解憂，將她攬進(jìn)自己懷里，低眸一笑，“試一試？”

    “好。”解憂往他懷里一靠，展眉輕笑，小手握著弓把上柔軟的鹿皮，微微瞇眼，將箭鏃校準(zhǔn)到近旁一人的身上。

    那人一身銀甲已經(jīng)鮮血淋漓，手中一柄青銅劍，仍在揮動，帶起的勁風(fēng)竟將檗也逼開幾寸。

    “便是他了。”景玄笑得云淡風(fēng)輕，仿佛只是在與解憂對著草人演習(xí)射術(shù)。

    那被瞄準(zhǔn)的人一身冷汗，又驚又怒，心里暗暗將燕姞咒罵個遍。

    那該死的女人，說這里已是萬無一失，不想竟是這群楚人布好了天羅地網(wǎng)，只等著自己帶著人投進(jìn)來。

    現(xiàn)在好了，竟是直接被人當(dāng)作活靶子，去討好懷里的少女——簡直是奇恥大辱！

    這樣將將轉(zhuǎn)了個念頭，卻覺到右側(cè)一道寒意逼來，躲避未及，被從肋邊斜斜刺了一劍，終于一頭栽倒。

    解憂還未來得及校準(zhǔn)好箭支，那被當(dāng)作靶子的人已倒地而死，不禁扁了扁嘴。

    一身血染的少女從一旁走出，手中一柄劍撐著吸飽了血的地面，一步一頓地走近前來，見景玄和解憂這邊正校準(zhǔn)箭支，歉然一笑：“攪了兩位雅興。”

    “清徵。”解憂輕輕一擰眉頭，拋開手中的弓箭，上前扶住藍(lán)清徵，低低嘆息，“殺人本是無奈，談何雅興。”

    沒有人死去，才是最好的……

    但為了這個美好的目的，現(xiàn)在，得有更多的人流血才行。

    藍(lán)清徵一路從南苑執(zhí)劍殺來，身上受了幾處小傷，這會兒倚著解憂嗆咳不已。

    聽她這句話，闔眸笑了笑，喃喃自語，“真是無奈……”

    …………

    山道另一頭，冷月映出一長一短兩條影子。

    “螢姊姊，山中好生熱鬧……”藍(lán)燕燕被莊螢抱在臂間，趴在她肩頭，一雙大眼好奇地望著曾經(jīng)生活過的地方。

    漫天火光，廝殺聲、兵刀聲，隔著這么遠(yuǎn)的距離遙望，渺遠(yuǎn)得像夢。

    景兕木然看著面前的一切。

    這些自然是早有準(zhǔn)備的，他的兄長他最為清楚，此時自然不擔(dān)心留在九嶷諸人的安危。

    他只是想到……那些還陷在廝殺中的人……

    刀光劍影，烈血青鋒，謀的是萬里河山，報的黃金臺上的恩義……說得倒是十分豪氣干云！

    可是，如果可以的話，誰又愿意被纏在此間？誰又不想求一個太平安穩(wěn)？

    誰都想的，可是有人，用自己的沉淪此間，換來了旁人的新生。

    景兕一嘆，又一笑，看向莊螢懷里懵懂的孩子，和聲道：“燕燕于飛，差池其羽。之子于歸，遠(yuǎn)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飛，頡之頏之。之子于歸，遠(yuǎn)于將之。瞻望弗及，佇立以泣。”藍(lán)燕燕欣喜地笑起來，這小詩從前姊姊也教她誦過的，姊姊告訴她，她的名字便是這里頭來的呢。

    “汝姊寄厚望于此。”景兕撫了撫女孩的額角，“莫辜負(fù)。”

    不要辜負(fù)，過去這半生所受的親長的愛護(hù)，還有，旁人用血與淚，為他們這些幸運(yùn)的人換來的新生的機(jī)會。

    茫茫塵世，好好嬉游，莫辜負(fù)來此一趟。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