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美人三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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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小卻極淡雅的院子里當東頭一棵櫻桃樹，白色的復層花瓣累累墜滿枝頭，像是裝了一樹極蓬松的雪絨，淡淡花香繚繞著樹下一張柳木躺椅，上頭倚了個人，一身洗得泛了白的藍色布衣裹著曲線流暢的身軀，明明是雙手枕在腦后翹著腿的粗放姿勢，偏偏讓人一看腦中便生出“柔若無骨”四個字來。一頭墨發光亮柔順如絲，卻被慢待得過分：隨意披散著就罷了，一部分被凌亂地壓在身下，又有幾縷從椅子邊上垂落，直直落到地上，繞成黑色的絲菊。一把糊得皺巴巴的折扇蓋在臉上，遮了大半容顏，只露出小半下巴，光潔如玉。雖說連臉都看不全，雖說微敞的衣領下一馬平川的胸膛明明白白彰示著這是個男人，卻叫人只想喚一聲“美人”。

    虎頭雙手捧著油紙包的??蹦蹦跳跳進了內院，一眼看到倚在躺椅上似是睡著的美人，立馬放輕了腳步，沖到嘴邊的叫喚也吞了回去。

    饒是虎頭并未發出什么多的聲息，躺椅上的人還是動了一下，從腦后抽出一只手取下蓋在臉上的扇子，一雙似嗔還笑的桃花眼便睨了過來：“又瘋到哪兒去了？”

    虎頭給這一眼看得臉上一熱，低了頭嘟囔道：“就出去逛了逛。”

    “逛逛就能弄回一身泥，難不成你逛到泥潭子里去了？”美人收攏扇子往自己下巴上輕輕一碰，水色盈盈的眸子在這一點之下如澄澈的湖面漾開層層漣漪。

    虎頭給噎得說不出話，視線落到手中的油紙包上，連忙獻寶似地捧到美人面前：“喏，我給你帶了你愛吃的??回來！”

    美人輕輕一笑，算是放了虎頭一馬，懶洋洋地用手肘支起半邊身子，虎頭捧著這??一進院子的時候他便聞見了，也聞出了那是他愛吃的驢肉餡兒。可一雙桃花美目只在??上略溜了一圈便看向虎頭的眼睛，既不拿??，也不說話。

    “我可沒偷，這是人家請我的。”虎頭梗了梗脖子，“我說過洗手不干便作數的！男子漢大丈夫，一言九定！”

    “一言九鼎。”美人好笑地糾正，手中明明有扇子，卻是拿食指和中指弓起來輕輕在虎頭腦門上磕了一下。

    虎頭訕訕地笑了笑，又把手中的??往前遞了遞：“還熱乎著呢，趕緊吃吧，等會兒冷了就不那么香了。”

    虎頭說了他便信。美人拈了個??扔進嘴里，酥脆的外皮一咬破，里面鮮嫩的肉汁便帶著香氣溢了滿口。閉上眼睛滿意地嘆口氣，果然還是熱乎的好吃。這種??只一家小攤有得賣，離著這里有兩條大街遠，便是成年人快步走也要走上大半柱香的時間。這個天氣，即使是剛炸出來的滾燙的??，半柱香的時間便該涼個七七八八了。

    睜開眼睛看看虎頭一腦門亮晶晶的汗珠，美人笑盈盈摸出帕子往他臉上一按：“擦擦。”

    虎頭看著美人吃得心滿意足的樣子，歡歡喜喜地應了一聲，接著帕子在臉上小心地揩了揩，又折好收進衣襟里：“待我洗好了再還你。”

    美人本不在意帕子是洗了再還還是用完便還，便是不還又有什么所謂？于是又拈了個??，換了個話頭問道：“哪個好心人請你吃的??？”

    一提到這個，虎頭原本仰起的臉立馬又埋了下去：“我今天，見著阿若姐姐了。”

    “哦？”送了一半的??停在嘴邊，美人挑了挑眉。

    虎頭想起方才的事，心里還是又不解又憋屈：“阿若姐姐竟是真的不認得我了。”雖然南云若口稱有空了再來找他玩，可那神情卻是分明在敷衍。放在以前這是決計不會有的事。況且南云若看他的眼神也不對。他年紀是小，但卻不傻，那眼神根本就是不解加不耐，十足看陌生人的眼神。

    不光是阿若姐姐覺得他陌生，他也覺得阿若姐姐陌生。他沒見過阿若姐姐穿這么漂亮的衣服，她以往來城里的時候都是扮作小子模樣，現在的阿若姐姐化著精致的妝容，穿著漂亮的衣服，笑不露齒，他卻覺得反而不如以前好看。以往他在阿若姐姐身上按了臟手印，阿若姐姐必定立即把手在地上一裹，然后追著他比賽誰在對方身上涂的泥印子更多；這回阿若姐姐卻是因為一個泥印子大怒。若不是長著一模一樣的臉，他不敢相信這是同一個人。

    虎頭的嘴角忍不住撇了下去，扯著衣袖飛快地擦了把臉，隨即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吸了吸鼻子，把臉扭到一旁。

    美人明湖般的眸子有一瞬深如幽潭，卻在下一瞬又煥發了光彩，按著虎頭的腦袋用力搖了搖，朗聲笑道：“傻小子，她當然不認得你。因為那根本就不是你的阿若姐姐。”

    “嘎？”虎頭木呆呆傻愣愣地望著美人笑得明媚的臉，一時反應不過來他所說的話。

    美人將拈在手里停了半晌的??忽的扔進嘴里，又將雙手枕在腦后躺了回去，望著滿樹雪白的櫻桃花道：“阿若她有事要出遠門，找了個替身替她留在這里而已。”

    虎頭撓撓腦袋，這話他是聽明白了，可卻分不清到底是在對誰說——照理說該是對他說的吧，可他又覺著這話是美人在對他自己說。不過他還沒想出個究竟，門口便有一個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阿古爺爺！”虎頭一見來人便又高興起來，急忙迎上去。阿古爺爺十分疼他，每次回來都給他帶他愛吃的烤肉餡餅，即便是他有親爺爺，大抵也不會比阿古爺爺更疼他了。

    阿古老人果然揚了揚手中的兩個烤肉餡餅，笑呵呵地道：“又在哪里糊得跟個泥猴子似的？還不快去把手洗洗干凈，待會兒餅涼了可就不那么香了。”——敢情虎頭先前那句老氣橫秋的話出處竟是這里。

    虎頭歡歡喜喜地接了餅，一溜煙地從來時的院門跑了出去。

    阿古老人沖虎頭那顛顛的背影提高音量囑咐道：“洗干凈手再吃！”又聽虎頭遠遠地應了，這才轉過身來沖躺椅上的美人躬身揖禮：“古明全請東家安。”姿態語氣無不十分恭敬。原來這個年僅二十不足的少年竟然就是他口中一頁書店的東家——三潼。

    “古叔免禮。”三潼看清古明全眼底的神色，桃花眼中便斂了水光，一撩衫擺翻身坐起，兩手置于膝上，肩平背直一掃慵懶之態。

    他稱古明全一個“叔”字自然不光是因著年齡或禮節。能令當年連黑沙谷那樣的地方都敢單槍匹馬走個來回的古明全整了神色說話，那必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