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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夭璃?夭璃?”宇祝揚輕聲呼喚, 而夭璃卻似在懷里睡著了一般一言不發。
宇祝揚無奈輕笑, 撫了撫夭璃的發頂, 那柔軟的觸感使他沉寂多年的內心烘的暖洋洋的。宇祝揚抱著夭璃一路往前方走, 暖燈中燭火搖曳, 忽來一縷刁鉆的夜風將里頭的火吹滅了, 惹得宇祝揚打了一個冷顫。不得不說, 這山中的夜當真寒冷啊。
宇祝揚蹲下來, 將夭璃摟在懷里,騰出一只手去摸打火石, 好容易將火重新點起來, 這才發現周遭似乎與剛才有些許不同, 可究竟哪里不同他倒也說不上來。只是覺得夜更暗,火愈明, 啟明星遙遙懸在天際,仿佛下一刻便是冰寒夜破, 金雞啼曉。許是剛剛在黑暗中摸索了一陣, 眼睛一下子有些不適應明亮了。
“夭璃, 你要是困了, 就睡吧。等你醒過來, 爹爹就已經帶著你娘親和咱們團聚了。”宇祝揚脫下自己的大氅將夭璃裹了個嚴實, 提起燈籠繼續往前走。
其實他現在心里有些沒底,因為夭璃只是說了娘親就在附近, 可是并沒有說具體的方位, 現在夭璃睡熟了, 若是將她喚醒委實心疼,便只好自己一個人胡亂摸索。好歹這種荒郊野嶺的,若非如秀君一樣權為隱居避難,斷不會有人居住吧。夭璃既然今天帶自己出來,想必是已經和秀君通了消息,只要細心尋找一陣,應該不難發現。
夜風呼嘯而至,卷起他單薄的衣衫,但此刻宇祝揚的心里仿佛被什么東西填滿了似得,他竟然一點都不覺得寒冷,嘴角還緩緩上揚,他無比滿足。
“宇郎?”
“宇郎,是你嗎?”
一道縹緲的女聲由遠處傳來,似乎離得很近,又似乎相隔千里,綿軟的隨著夜風飄飄悠悠傳入深山偶行客的耳中,婉轉空靈不似人間有。
按理說,大半夜的聽到這樣的聲音,尋常人大抵都亂竄逃命去了,壓根只有恐懼。而宇祝揚聽了這個聲音,卻是驚喜非常,萬般激動。
不用去分辨,不用去試探。
那些年里,晨光熹微亂紅飛去,墻頭馬上遙相顧盼,江船暮雨紅袖添香,郎情妾意琵琶聲聲,饒是過了百年千年萬年,待他黃泥銷骨化為煙云浮塵,也依然會在留有她一絲氣息的地方,停留縈繞不愿離去。
“秀君。”宇祝揚提燈而立,一雙清冽的眸子被這燈燭的光暈上了一層柔和色調。夜月清輝,郎朗君子,長匣鎮里多少閨中女子的夢里郎君,端的此番容貌?
“宇郎。”孟秀君并未秉燭,只通過燈燭之光分辨出了來人的形容,故而出聲試探,見當真是她等候良久的戀人,便笑著提起裙擺一路碎步小跑過來。
“宇郎~宇郎~”
輕快的喚聲伴著步子,喜悅之情溢于言表。多少年的深思苦等,都在這一刻化作了一聲聲甜蜜的呼喚,此夜之后,定是琴瑟和鳴舉案齊眉。再不用受那些世俗禮教的壓迫,不必為他們門不當戶不對的背景苦惱,眼下的她只需要跑到他身邊去,牽住那只骨節分明柔軟修長的手掌,便可得他一生的疼愛,百年相依。
宇祝揚自然也是歡喜,他將手上的燈籠放置在咫尺處,準備將孟秀君迎入懷中,可偏偏身上還抱著夭璃。夭璃身子嬌嫩這里全是刺啦的山地,沒有一處平整。他不舍得將夭璃隨便找一處安置,便只好繼續抱在懷里,僅騰出一只手來,好接住秀君向他伸來的手。
同秀君一樣,他等這一刻也等了很久。每日空對著宇家的雕欄畫棟,花宴上的名姝佳麗個個難入心底,鶯鶯燕燕反鬧得心煩。他只覺得眼下便如千萬次夢里所見一樣,她身著初見時的那件趙粉的衣裳,十六幅馬面裙上繡滿艷麗的趙粉牡丹。這是他贈她的衣裳,也是她最喜歡的衣裳。
當年未見其人先聞其名,只因一個年少輕狂的賭約,見那木匠果真擺出失傳已久的木牛流馬大喜過望,又聽聞這復原的木牛流馬是出自其嬡之手。他非但不妒她天賦之高,還贈以貴重的趙粉團繡錦緞馬面裙作為禮物邀她一見。
初見那日秋雨綿綿,他在橋上撐傘等待,心中擔心雨天繡花鞋易濕,怕姑娘行走不便,又害怕孤男寡女受世俗之縛,不得如約前來。
“不知橋上等候之人,可是宇家公子?”
她的聲音蕩在雨中聽來空靈婉轉,不似人間聲。
他心中一顫繼而回望,驚艷當場。
她穿著百蝶穿花妃色襖,下面配了趙粉團繡錦緞馬面裙。一把素色傘將漫天雨幕與傘下風光隔絕開來,不知不覺,秀君已經近在眼前。
明眸皓齒,巧笑生姿。她朱唇輕啟,聲如夢里瑤笛。
“是奴來晚了,還是宇郎來早了?”
“是,我來遲了。”宇祝揚展顏,回答一如那年。“秀君如花美眷,應讓我再等上數年,方能得見才是。”
孟秀君聽了笑起來,只嗔他胡言亂語。這廂便拉了手,將宇祝揚往小屋里帶。
“我把細軟都收拾在里頭了,你就在外頭等我。我取出來咱們就走。”孟秀君的笑容明艷的晃人,“這一走,就不回來了。我們去過我們自己的日子,再不管他們。”
“好。”宇祝揚欣然應允,便目送她進屋,自己則在屋外抱著夭璃等待。
“呀——”孟秀君尖叫著跑了出來,一張小臉慘白慘白像是看見了什么不同尋常的可怕事物。宇祝揚連忙上前扶住搖搖欲墜的孟秀君,連聲問怎么回事。
“我看到,我看到……”孟秀君整個人像是被醋浸泡過,酸軟如泥的癱在宇祝揚懷里瑟瑟發抖。“我看到一個頭發遮著臉的人!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怎么會!”宇祝揚從小便習儒家經典,讀的是孔孟之道,自然知曉君子不語怪力亂神。“秀君莫怕,我進去看看。”說完便從地上拾起燈籠,抱著夭璃便要入內,卻被一股力道拉住。轉眼一看,燈燭光下是孟秀君啼的梨花帶雨的臉。
“別,別把我一個人留在這里,我害怕。”
宇祝揚想牽著她的手,卻因為一手抱著夭璃一手提著燈籠實在沒法做到,只能給了她一個安撫性的笑容,“別怕,跟著我。”
“要不……要不咱們別進去了?”孟秀君怯生生的抓著他的袖子問。
“那也可以。”宇祝揚點頭,“畢竟這金銀細軟,都是身外之物。我這次出來帶了些銀兩,回頭到了我們棲身之地,再買些喜愛的便是。”他說著往那黑布隆冬的茅草屋里張望了一番,心里也是有些不安,“這里是荒山野嶺,那東西怨氣不散留滯在此也是有可能的。咱們兩個都是凡人,委實不該為那些身外之物冒這種險。”
孟秀君頻頻點頭,“好,都聽宇郎的。原本我只是因為想著此番離開,定是要漂泊一陣,身上總該有些銀兩傍身才是。現在想想倒是多慮了。你我皆是有手藝的人,何苦因這些東西起不舍之心。”
宇祝揚欣然道:“秀君知我意,那我們現在便啟程吧。”
“嗯。”孟秀君長舒一口氣,便牽著宇祝揚的衣角,跟著他的步子走。自此便是夫唱婦隨如膠似漆,即使天高水遠前路未知也無懼無悔。
“咦……”
就在二人歡天喜地的往山下走時,在宇祝揚懷里的夭璃突然轉醒,宇祝揚騰不出手,只得用臉頰輕輕去蹭她的發頂,安撫道:“夭璃再睡一會,馬上爹爹就帶你到船上了。到時候啊咱們在船上點燈籠玩,好不好呀?”
夭璃點頭,小小的臉蛋此刻沒有一點戾氣,看上去十分乖順討喜。宇祝揚笑著吻了下她的額頭,哄她繼續酣睡。“秀君啊,你幫我緊一緊夭璃裹著的大氅,我騰不開手。”
孟秀君立刻依言去做,宇祝揚就停下來,等孟秀君幫夭璃裹好了御寒的衣物再行走。臂彎間傳來微微酸意,這酸意順著軀干經脈流入心臟竟化作絲絲甜蜜。他在一個大家族待了十數年,卻在此刻真正感受到了“家”的溫馨。他從不悔拋棄一切帶秀君和夭璃走,因為比起坐擁金山銀山但內心孤寒落寞,他更喜歡這種妻女在旁其樂融融的日子。
古來王侯將相,權勢滔天。卻又有哪一個擁有著平凡而又不平凡的幸福快樂呢?
宇祝揚只覺得此刻自己是這天底下的第一幸運人。
夜明風清,宇祝揚抱著夭璃與孟秀君緩緩行走,他讓孟秀君從他的襟扣中取出指南針看了一下,估摸著離到河岸邊還有半柱香的時間,步子漸漸加緊,心也漸漸飄了起來。
山林的風夾雜著草木的清香,吸入肺腑令人神明氣爽,若不是現在這種情形,宇祝揚定是要擺上一桌酒菜,邀孟秀君一同飲酒賞月的。
唇角剛剛掀起的弧度猛地僵住,不對,風中傳來的不僅是草木的清香,還有……焦糊的味道!!
“秀君!”
“怎么了宇郎!”孟秀君被他這突如其來的呼喚聲驚了一跳,腳下一個趔趄差點栽倒在地。
“你聞,風里帶了些什么味道。”宇祝揚的眸中印著天邊殘月,眼瞳其余的地方都是漆黑一片,黑的不能見底。孟秀君見他神色如此深沉,便也停了腳步細細嗅了一嗅。一雙秀美也蹙了起來。
“這是……山林起火了嗎?!”
“怕是山林起火了,這深山林中沒有火源許是草木自燃。”
孟秀君連忙攥緊宇祝揚的衣袖,“那宇郎,我們快逃吧!!”
“好。”宇祝揚抱緊夭璃往焦糊味傳來的相反方向跑去,但由于一手抱著夭璃一手提著燈籠,袖子又被孟秀君緊緊拽著,委實不能跑太快,他想了想,讓孟秀君提了燈籠,接著一只手緊拉住孟秀君的手一同往前奔跑。
秋日草木干燥,偏偏山間風大,火勢很快就吞噬了這一片林地,逼著宇祝揚和孟秀君襲來。
宇祝揚心急如焚,卻又不能丟下孟秀君與夭璃,想了想便讓孟秀君將自己身后背著的行囊解了,只留一錠金子塞在夭璃懷中,其余便都舍了。重量減輕后果然快了不少,但是哪里能那么好運。山間夜風最是兇猛,風助火勢火助風威,鋪天蓋地的火浪從四面八方席卷而來,宇祝揚和孟秀君便如油鍋中的螞蟻,滾油烹火極目之處已經全是熱浪,根本無處可避。
“啊,宇郎!”孟秀君猛然倒在地上,宇祝揚一看登時慌了神,也沒時間去顧地上都是些猙獰的枯枝荊棘,便將夭璃放在地上,脫下自己的外袍猛撲孟秀君的裙裳。
“宇郎,我好疼啊。”孟秀君趴在地上凄楚道。
宇祝揚見火被撲滅這才放下心,將她扶起摟在懷中,這還是見面以來他第一次將她抱個滿懷。發絲間桂花頭油的香氣絲絲縷縷鉆入鼻尖,清甜好聞。
“別害怕秀君,別害怕。火已經被我撲滅了,已經沒事了。”宇祝揚摟著孟秀君,這一生都不想放開。
孟秀君乖順的伏在他懷里,姣好的面容露出一絲凄楚的笑,“宇郎,你會不會怪我?”
“我為何要怪你?”
“若不是因為我……”孟秀君開始哽咽,“若不是因為我,宇郎應該還在宇家當少爺,衣食無憂風光無兩。日后能娶上一位門當戶對賢良體貼的結發妻子,待得年長子孫繞膝福祿滿堂……豈會和一個匠人家的貧女在一個沒有人知道的地方被燒死。”
“以后不許再說這樣的話了。”宇祝揚語氣冰冷,怕駭到了懷中的人兒,復又溫柔,“這種想法我想都沒有想過,秀君不要多慮。”
“宇郎……”
宇祝揚感覺胸襟處漸漸濕潤,心頭如被針尖毫不留情的猛扎,只得將懷中的人摟得更緊,生怕秋夜的寒風凍著了她。
“宇郎,我舍不得你……”孟秀君雙手環住宇祝揚的腰,在她唯一能依靠的男人肩上放肆哭泣。
“秀君,秀君!”
頭頂處傳來宇祝揚焦急的呼喊,她抬頭去看,只見宇祝揚一雙清冽眸子晶亮,那個睿智多謀的宇家少爺的風姿又重新展現在了他的身上。
“宇郎,你這是?”孟秀君看著宇祝揚放開她,開始去用力折那些荊棘枯枝,不解的問道。
宇祝揚用力拽著,只顧得上催她同自己一起去折些干枝來,“秀君,折這些枯枝,它們都連在一起,數量龐大足以救我們出去。”
“竟還有辦法?”孟秀君看著已經將快要將他們團團圍困住的火勢,十分懷疑。
“死之前掙扎一番也要比任人宰割來得好,來秀君,這些應該夠用了,我們速度把它們點燃!”宇祝揚將已經連成幾丈寬的枯枝豎起來,然后取出身上的打火石蹲下身奮力點火。
孟秀君蹲在他身旁與他一起,夜風將她發絲拂起,胡亂粘在她的臉龐上。宇祝揚見了不由扯出一絲笑意,“真是天助我也。”
“宇郎,你說的是什么意思?”孟秀君蹙著眉頭,一邊整理自己的發絲,一邊問。
蹭——
火苗燃起,宇祝揚連忙拉著孟秀君退至身后,轉眼間火勢已經將幾丈寬的荊棘枯枝全部吞沒,火舌還在到處亂舔,嚇得孟秀君花容失色,完全不敢想象自己剛剛如果慢了一拍將會怎樣。
此時狂風起,竟是將這已經蔓延到十幾丈寬的火勢悉數往包圍過來的烈火那邊推去,千百條火舌瘋狂舔舐著地上的草木,如千百朵重瓣紅蓮展開層層疊疊的花瓣,沒多久便到了之前那火勢的面前。
令人瞠目結舌的一幕出現了,這借著狂風后起的火勢竟然將原本那排山倒海的火勢逐漸吞噬,猶如兩條火龍噴著烈火交纏互斗,約莫過了一刻,原本即將吞沒整片山林的大火竟然漸漸熄滅,與后起的火勢同歸于盡,只留下彌漫在空中久久不散的焦糊味,和焚燒過草木之后留下的黑色灰燼與淡淡烏煙。
“宇郎,這是……”孟秀君早已看呆,站在原地發怔。
宇祝揚笑著為她解釋,“火能用衣裳撲滅,自然也能被其他的東西撲滅,這方圓百里的樹木都難以幸免,風又不能滅火只能為火勢助力,有形無形之物皆不能夠。說明只有火本身能夠對抗自己。這山詭異,前半夜刮得是東南方向的風,后半夜卻起了西北風,故而我們人為制造火勢定能趁風而起,將那頭的火勢撲滅,而它自身也會被對方撲滅。”
“這取得是以毒攻毒的法子。”
“宇郎當真聰慧過人。”她舒了眉笑著,眼角還掛著兩滴方才受驚時沁出的淚珠,宇祝揚見了便在自己身上摸索一陣卻發現那塊巾帕并未待在身上,又看了看自己的雙手,上面全都是方才捆雜草枯枝時沾上的黑泥。只得任由那幾滴淚掛在孟秀君的長睫上欲落不落。
月輝皎潔,盈盈灑在山頂樹間,透過那茂密交接的枝葉,灑在地上形成斑駁的銀點。
宇祝揚抱起夭璃,一只袖子任由孟秀君牽著,徐徐往山下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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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樹枯楊之下,一盞橘燈忽的被風吹滅,再燃起時竟成了青綠色。詭異的燭光在山風中搖曳明滅,穿過燈籠周圍鏤空的繁紋花案在雜草叢生的地面上投下抽象猙獰的影像,仿如須臾之間,便是一場紅顏枯骨,韶華空翼。
宴香顫抖著身軀扶住樹干,唯恐自己撐不住摔倒下去。她看著那個站在樹前面不改色的宇家大少爺,驚顫的說不出話來。
究竟需要多么刻骨的仇恨,才能在此時此刻當做什么都沒發生過一般鎮定,究竟需要多么噬心的欲望,才能在做出這種事情之后還能在臉上露出笑容?這個人太可怕了,比自己想象中的要可怕萬倍!
宇祝生伸出手輕輕將不慎粘在自己袖口的殷紅血跡拭去,在這鬼火燈燭的微光下,那一抹殷紅早已成了泛著青紫光的墨黑,腥臭無比。
他伸出手對面前一個呆立的小人影勾勾手,嘴角露出一個陰測測的笑,“寶貝兒,過來。”
夭璃精致的小面孔上毫無波瀾,她機械的轉過頭,然后是身體,再然后一步一步緩緩沖著宇祝生走去,身上的大氅暖烘烘的為她抵御秋夜深寒,袖子和后擺長長的拖在她身后,像是她被拉長的倒影。
“寶貝兒,你可真是我的心頭肉啊。”
宇祝生哈哈大笑著將夭璃抱起來,抬手愛撫夭璃的發頂,柔軟的觸感令他笑的更加放肆,恣肆放縱的笑聲像是要震裂山谷好告知天地他此刻的心滿意足。
“大,大少爺……這這……”宴香終于緩過來,僵硬的走到宇祝生跟前,躊躇半晌也無法將地上那團散發著劇烈腥臭味的腐肉喚作——揚少爺。
在人們的映像中的宇祝揚,永遠是一身白衣玉冠廣袖的儒雅郎君。怕是除了面前這心狠手辣的宇家大少爺,沒有人能夠接受一個冰壺秋月的豪門少爺須臾之間變成一堆難以名狀的肉泥,污血橫流骨碎成渣。
“宴香,你是在可憐他?”宇祝生像是用了邪術變成了邪魔似得,說出來的話音語調竟也帶了點陰邪的味。語調輾轉之間仿如有一條毒蛇在你的耳邊蜿蜒而上留下濕邪的毒液緩緩侵蝕著你的肌膚。
“不!宴香哪敢。”宴香立刻跪倒在地,出言認錯。面對這樣的宇祝生她完全不敢有一絲一毫的反意,他懷中抱著的是一個惡魔,無知無感,無肺無心。只需要一段咒語,便能對愛惜憐憫自己的人痛下毒手,這樣的東西早已不是人,甚至連鬼怪都不配是。
“宴香。”毒蛇又在勃頸處纏繞蜿蜒。
“奴婢在!”宴香把頭低的更低,身子抖如篩子,明明是深寒的后半夜,她額頭上的汗珠卻在不停的滲出。
“你無須可憐宇祝揚。”宇祝生摟著夭璃眼神黑的如一灘墨,宴香遠遠看去,只覺得宇祝生的眼睛已如夭璃一般深難見底,“宇祝揚現在怕是在他的夢里,chunxiaohuandu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宴香震在當場,半天也說不出一句話來。她甚至連自己的存在也渾然忘卻,剩下的唯有恐懼,惡寒,與深深的憎恨。
那樣東西的力量,也無可估計。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這般可怕的東西,是什么緣由讓她降臨于世的呢?
是啊,這種東西根本就不該降臨于世。
魔始降臨,人間罹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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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你們說揚少爺失蹤了?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李鑫兒推開一眾家丁,發了瘋一樣沖出院門被架回來狠狠摔在地上。
“你們在做什么!”宴香正好帶著幾個小丫鬟經過遇見這等情形立刻上前阻攔,一雙俏臉盡顯怒容。“你們眼里還有沒有規矩了!李鑫兒好歹也是揚少爺屋里的大丫鬟,你們這么做是以下欺上!”
“以下欺上?嘿!”為首的那個身體彪悍虎背狼腰一看就是宇家的武奴,自小陪著宇家少爺們習武練武,少爺們長大了便看家護院,算得上是得力奴才。這不平日里威風慣了,對著這些大小丫鬟也沒太尊重。“別說是以前揚少爺在,咱們兄弟對這屋里的婢女也沒多少敬意,只不過井水不犯河水,各不犯沖得了。”
說著他伸出肌肉緊實的小臂,上面一排赤紅的牙印,一看便知是何人所為,“今兒個兄弟幾個只不過是奉了新家主的命令,前來清院,便遭到這種對待。那兄弟幾個鐵定不能咽下這口氣啊,宴香姑娘,你說是不是啊?”
宴香見了那牙印便知鑫兒理虧,暗罵這小丫頭沒點長進。但畢竟是家里頭安排帶過來的,血濃于水自己怎么也得幫襯著,畢竟在這種聞不見硝煙味的戰場中,除了親人還有誰可以依仗呢?
老夫人雖然對自己如親女兒般疼愛,但畢竟年事已高不是長久之計。與自己有肌膚之親的宇祝生更是人面獸心心狠手辣,在他手底下辦事,日日如履薄冰百般輾轉,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復,自然不會在她的選擇范圍內。宇祝揚……雖說之前當真有想要投奔宇祝揚的意圖,但當時自身受限,李鑫兒被人當做控制自身的工具,自己但凡有一點差池后果不堪設想。更不用說現在了……宇祝揚已經被害慘死,一縷冤魂尚不知在何處徘徊,哪里還能給予她們姐妹庇護呢?
所以……雖然弱小,雖然魯莽,但是自己唯一能夠彼此扶持互相依靠的也只有這有親緣關系的妹妹了。
宴香琢磨了一番,咬牙對那為首的武奴道:“難道你們不知,老夫人已經派我來接鑫兒了嗎?”
那武奴果然變了顏色,但立刻又起了疑心,“你說的是真的?”他狐疑了看了眼因為剛才的事還鼓著臉恨不得將自己咬死的李鑫兒,轉頭對宴香做最后確定,“老夫人竟要這等貨色服侍?”
宴香揚起下頷一臉傲容,“你這是在質疑老夫人的眼光嗎?”
“呵,這種帽子可別瞎扣!”那武奴倒也知道不吃眼前虧的理,一揚手便招呼他的兄弟幾個離開了宇祝揚的庭院。
宴香走過去將李鑫兒攬入懷中,柔聲安慰,“別哭了。”
“都怪你!!”
一股大力將宴香整個人推攘開去,她猝不及防的被這么一推重心不穩栽倒在地。在她驚愕的眼神中是李鑫兒瘋狂的指責。
“他們都說揚少爺是跟那個賤女人跑了,我看都是胡說!!都是你,都是你們屋子里那個大少爺傳出去的對不對!人面獸心的畜生!我詛咒他不得好死!!”
“鑫兒!!”宴香“霍”的站起身來就給了李鑫兒一巴掌,“你給我醒過來!”
“你打我……”李鑫兒一雙杏眼一下子汪出眼淚,淚盈盈的看著宴香,一夜未眠的她眼里滿是紅血絲。“就因為你們院的那個畜生你打我……”
“來人!”宴香對左右吩咐。
“在。”
“將李鑫兒禁足院內,沒有我的允許不得出院門半步!倘若被我發現,整個院子的下人跟她一起受罰!”
“是!!”
宴香是最恨連坐之罰的,畢竟法不責眾因為一人的過失懲罰眾人怎么說都不是一個高明的手段。但是為了此時這陣子情緒過激的李鑫兒也只能是出此下策。
她看著李鑫兒被帶走時還哭鬧的樣子,不禁為這個妹妹捏了把汗。看來宇祝生那邊又得想法子了……畢竟剛剛的情況始料未及,那些話傳入宇祝生耳中不知又會生出怎樣一番腥風血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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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少爺,門外那位老道已經等了很長時間了,您看我們是把他趕走還是——”
宇祝生此時雖然還被下人們稱為大少爺,但儼然已經成為了宇家實際上掌權的家主,這短短三個月他利用夭璃肅余黨,攬人心。逼的大老爺將手上的權力一點點分給了他,現在可以說宇家上上下下的收支全都是他一人說了算。
此時那紀無妄會登門上訪倒也在他的意料之中,畢竟這么好的一個寶貝,誰愿意拱手讓人呢?即便是當時看似心甘情愿的做了交換,時日一長見了效益還是會心癢難耐復歸求索。
宇祝生停下手中的動作,將那盛滿了紫/河/車的瓷盅隨手丟在一邊。隨手取了塊絲巾抹手,將床簾拉上后才吩咐道:“把人請進來吧。”
“是。”
紀無妄進來的時候,聞著滿屋子的腥香氣,又看了眼供在桌上的祥云金絲紋黑綢錦盒,頓了頓沒有說什么,兀自尋了處地兒盤腿坐了。
“呦,道長果真是仙風道骨啊,隨處一座便是云臺。”宇祝生出言調侃。
紀無妄聽了只搖搖頭,長嘆道:“人間富貴若有十分,宇公子也已占去了三分,這命應該是保住了吧?”
“保命?”宇祝生先是一愣,后來想起自己當初去尋紀無妄時確實說的是保命,那時候宇家爭未來家主之位爭的是腥風血雨日月無光,一群少爺公子虎視眈眈,那群少爺公子身后還有一群更加虎視眈眈的黨羽,自己豈非是處于水深火熱之中需得人救命?
“道長此言差矣啊。”宇祝生揚眉一笑,滿是不知饜足的樣子,“人間富貴有十分,可這人間有多大?江南淮北,浙東閩西,小小的長匣能占個百分之一怕是不錯了。在這長匣之中宇家或許算得上第一大家,但還有百姓上千,那家家戶戶的柴米油鹽加起來,也怕是抵得上半個宇家。更別說天/朝/大國,類似長匣這般的小鎮沒有上萬也有足千,如此算來人間富貴十分,我這小小宇家怕是連千分之一也沒有咯。”
說著他信手取下自己指上的一個玉髓扳指隨意把玩,“這金銀玉石便是我的血脈,我的血脈連我身體的千分之一也沒有足夠,我宇祝生豈不——”
他將這未盡的尾音拖長,玩味似得看了紀無妄一眼,保養的紅嫩鮮薄的唇瓣勾起的弧度愈發明顯,“還是會血虧而死吶~”
“人心不足……人心不足吶……”紀無妄聽了他這番話連連搖頭,原本只是想讓夭璃救人信命,積點福德好投胎轉世,如今一看怕是這孽造的都夠下十八層地獄了。他憤然起身,一只手拂塵一揚另一只手閃電般伸向那供在臺上的祥云金絲紋黑綢錦盒。
宇祝生對此始料未及,完全不曾想到這窩在深山里修行的老道竟然會干出這種強搶的事情,一下子五官扭曲面部表情猙獰如豺狼,“混賬東西,你竟然敢搶我的寶貝!!”
紀無妄手捧著錦盒,看著對面那人嗜血般的眼神,暗恨自己早該來看看,宇祝生怕是已經入了魔障。
宇祝生哪管這些道道,立刻大聲命令:“夭璃,還不速速將那錦盒給我奪回來!”
此言一出床簾微動,一個面容無比精致的稚嫩女童掀開床簾赤腳走出。她身上未著寸縷,一張櫻桃似得小嘴上滿是猩紅。
“夭璃。”紀無妄看著她容貌愈發精致,一雙眸子卻愈發黑洞,更是心疼不已。“快回到我身邊來,我們去行善積福,不能再做這樣的錯事了!”
宇祝生像是聽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招呼夭璃到身邊來,然后撫摸著她暗金色的發絲挑釁的看著紀無妄,“來,小寶貝兒,快告訴你的舊主人,咱們這么久了都吃了些什么呀?”
紀無妄的瞳孔隨著夭璃每報出一個食物名,便放大一分,在夭璃懵懵懂懂報了十數個聽來便有一股血腥味的食名后紀無妄終于承受不住,拂塵一揚便開始念咒。
宇祝生有夭璃在手豈會害怕他這招,“夭璃,將他做了!”
紀無妄那邊早已咒符在手,空中還有方才畫符時留下的金色余光,一道金光閃閃的符咒閃電般飛向宇祝生的額頭兩肩,意在滅其三盞命火,好把夭璃完全奪回來。
宇祝生見那符咒太快避無可避想也沒想就近抄起夭璃用夭璃的身軀一擋。
“額啊——”嬌嫩的嘶喊聽來恍似厲鬼的鳴泣,夭璃整個身軀都開始震顫起來,被符咒打中的部位開始立刻發紅發燙,烏黑青紫的膿包雨后春筍般從她白皙柔軟的肌膚上爬起來,一時之間冰瓷玉雪般的娃兒突然變成煉獄修羅,面容可憎。
“住手!宇祝生!”紀無妄又急又心疼,卻也不敢再施加符咒,只得站在那里干著急。
屋外有家奴聽見動靜,前來扣門被宇祝生喝退。就留下紀無妄夭璃和他將這恩怨了結。
“夭璃,去把那老道做了,不要讓我說第三遍!”宇祝生幾乎是咬牙切齒的下命令。
宇祝生說著開始念起了驅使的咒語,然而這一次夭璃卻定定的留在原地,沒有絲毫動作,她已經面目全非,對這蝕骨的疼痛也漸漸習慣,此刻的她似乎在自己決定著什么。
“夭璃!”宇祝生氣急敗壞的呵斥了她,突然想到什么,一把扯下床簾,在枕頭底下取出一條新鮮的柳枝,不知他枕席下是何等構造,那柳條枝取出來后竟然能看到上面滴掛著新鮮的露水!
“事已至此,莫怪我不客氣!”
言落,那柳條上的露水頃刻被甩到了紀無妄捧著的錦盒上。
紀無妄至此真正大驚失色,宇祝生泛起一絲獰笑,口中開始念念有詞。
“不!!!不!!!!!”
“夭璃,去!!”
“唏————————”
“額啊————”
聲嘶力竭的慘叫自宇家大少爺的房中傳出,屋門外候著的一幫家丁一個都不敢入內,充耳不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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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人,這些日子鑫兒在您這處,沒添什么亂吧。”宴香拿起一支七寶累絲金鳳比著位置就要往那雍容大氣的素髻上添。
“今日沒有家宴,這鳳啊,就不必戴啦。”宇家老夫人慈祥的面容映在鏡中,看的宴香眼中微酸。
“這鳳是宴香自己做的,趕了好幾晚上,就想著趕緊給老夫人戴上呢。”宴香知宇老夫人素樸,最看不慣那些窮奢極欲的作風,但是這今兒不戴,明兒也不戴,老夫人雖身子骨硬朗卻也已是耳順之年,還有幾個年頭能戴呢。她知道這么想不對,但怎么說也想要宇老夫人多戴幾日,便柔聲哄道:“今日雖沒有家宴,可老夫人大病初愈,也算得上是一樁喜事吶。既有喜事,戴個鳳兒也不算奢侈。”
“哈哈哈哈,就你嘴兒巧。”宇老夫人被她逗樂,便點頭允了。“既然你說有喜事,那便戴吧。”
“是~”宴香認真的幫她戴鳳,看那七寶累絲金鳳簪在銀發間,仿如七彩的金鳳凰昂首停立在極峰白雪之間振翅欲飛,給大病初愈的老夫人添上了點精神氣,真是越看越歡喜,越看越得意。
宇老夫人自然知她心意,便也隨她去了。了了這茬才憶起方才宴香問的問題,安然答道:“鑫兒那丫頭哪有你說的那么不懂事,她在我這兒一切都好,你放心吧。”
“那便好。”宴香提心吊膽了兩個多月總算是安心了,這邊伺候完梳洗,正要為宇老夫人捏腰捶腿,卻聽得丫鬟來報,說宇祝生召他回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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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少爺,您召奴婢。”宴香俯低了頭,身子低微到了塵埃里。
“怎么,本少爺不能召你?”宇祝生輕輕吹著茶盅里的武夷肉桂,斜睨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宴香。
“奴婢萬死。”宴香往日里都自稱姓名或是卑言“小的”。但自打宇祝生手段越來越凌厲,性子越來越陰狠,尤其是三個月來目睹了宇祝生在宇家掀起的血雨腥風之后,便改口自稱“奴婢”。為的是盡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讓宇祝生的邪風刮不到自己這里來。
“有人詛咒本少爺,你覺得本少爺該如何治治他呢?”
“什么?”宴香一臉不可置信的抬頭待反應過來又立刻伏了回去,“啊,那人怕是吃了熊心豹子膽,竟然敢詛咒大少爺?”
“是啊,本少爺覺得奇怪。”宇祝生摩挲著杯沿,似笑非笑的看著案臺上供奉的金絲祥云錦盒,“宴香,你就不想知道,那人是誰,他咒了些什么嗎?”
這話問的宴香進退兩難,若是說想知道,那豈不是又要將這咒語翻出來說一次?難免宇祝生不會說著說著一怒之下要了自己的性命,但若是說不想知道,萬一宇祝生拋出這個問題來就是因為想講,自己說不想知道豈非不讓他一逞所欲?宇祝生已經神智不正常,就因為一句話的憋悶取自己的性命,似乎也是極有可能的情形。
宴香猶在躊躇間,宇祝生倒是“好心”開口替她解了圍,似乎原本就不打算等待宴香的回答,自顧自的說了下去,“他說本少爺身邊帶的這個東西,會令本少爺一輩子也逃不開‘孤’、‘貧’、‘夭’三字。”
一聽這話宴香冷汗便下來了,這不知是哪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人說出來的話。
“他還說,倘若本少爺再執迷不悟下去,這東西輕則嗜主,重則滅、族。”
宴香猛地將頭磕在地上,“此人胡言亂語,當殺。”
“可是本少爺覺得他說的有道理啊?”宇祝生聽似無辜的語氣卻是令宴香結結實實出了一背的冷汗。
“大少爺,且不說當今是太平盛世,物阜民豐,根本不會有戰亂。再說,宇家這么大的家族就是一窩山賊從外頭殺進來也殺不干凈,怎么可能被這么一個小東西全滅了呢?”宴香言之鑿鑿,“所以大少爺,此人企圖用妖言迷惑大少爺,騙取寶物。理應該殺!”
“宴香說的有理啊。”宇祝生將茶盅放下,將準備在茶幾上的一把鑲著藍寶石的匕首拿起,雪亮的匕刃抽出,隔著空氣都能感受到那匕刃上的寒涼。“抬起頭來。”
宴香渾身一顫卻又哪敢不從,緩緩的抬起一張汗津津的俏臉。甫一抬頭,冰涼的觸感便被抵在了下巴上,伴隨著那種刻骨涼意的還有輕微的疼痛和熱辣的液體感。大抵是被劃破了吧……宴香心里凄苦的想著。
“你是跟在我身邊時間最長的婢女。”宇祝生欣賞著殷紅在雪白的臉頰上形成鮮明對比,“這段時間下來,每次我殺人你就害怕,別以為我看不出來。既然跟了我,你這溫吞懦弱的性子也該歷練歷練。”
“是……是。”宴香朱唇輕顫,一滴汗簌的從額頭滑落臉頰。
“那個詛咒本少爺的人,就由你去殺。”
言落,下巴上的疼痛驟消,一柄雪亮的匕首便落在她的膝前,纖薄如紙的匕刃上還掛著幾點從她身上落下來的殷紅,如白雪里點綴的紅梅,艷的觸目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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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已經入了冬,宇老夫人的肺病再次復發,長匣鎮的名醫又開始頻繁的被宇家請走。許是冬日千里冰封,連同那秋時的肅殺之氣也一并封凍起來。宇祝生像是殺過了癮,終于洗凈了手清心寡念的坐在湖心亭賞雪,藏匿了好些戾氣。
宴香從園子里進來穿過亭臺曲榭,端著盤熱茶糕點緩緩走來,整片湖經寒風凍了幾月,湖水上方覆了一層薄冰。船槳已經被凍住,若是想到達湖心亭必須通過那薄冰到達。這薄冰……
宴香遲疑的看著那冰下冒著可疑的水泡,冰厚不足一寸,這若是踏上去……她想著看了看亭中錦帽貂裘的宇祝生,猜測這位大少爺怕是真的成精了。
就在她遲疑的時候,宇祝生早知曉了她到了這里,“怎么?害怕?害怕就讓李鑫兒來服侍吧。”
宴香一驚,腦中像是有什么東西一下崩斷,她面如死灰的看了看那薄冰,咬了唇閉了眼再想不到其他,抬腳便踩了上去。“咔嚓啦——”隨著一聲脆響,她只覺腳下一空,失了重心的人一下子便栽入了冰湖里,周圍薄冰碎花筋似得往旁邊開裂,中心裂的開的早已碎入湖中融化在了湖水里。
宴香喉間鼻間具是寒氣,凍得她幾乎無法呼吸。手中熱氣騰騰的酒水糕點已經不知道落在哪里,那熱氣早被冰湖的寒氣吞噬的蕩然無存。宴香想要抬起手臂卻覺得身子越來越沉,湖心亭里還傳來陣陣模糊的笑聲。
就這樣結束了嗎,就這樣……
終于解脫了嗎……
“孽障!你們幾個還不快將人救上來!快啊!”
“宴香姐!!!宇祝生你這個畜生!!”
是誰誰來了,身體突然好暖,好輕……
我是已經……死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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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香,宴香。”
誰在叫我?
夢里飛雪漫天,梅骨嶙峋,幾點嫣紅點綴在一片冰雪琉璃間,霎是動人。梅樹下立著個娉婷的人影,看不清面容。
“宴香,宴香。”
“是誰?“
宴香朝那人影靠近,卻發現不管怎么靠近,都與那人隔著一丈的距離,風雪飄搖,那人的身影看來模模糊糊虛實難辨。
“宴香,你后悔嗎?”
“后悔?我因何后悔?”在這冰天雪地之間,宴香似乎察覺不到寒冷,口中呼出的白霧使得本就模糊的視線更加朦朧。
“你自入宇家以來,任何抉擇都是替鑫兒著想,沒有一分半點是出于你自身的愿望,這一點難道還不足以后悔嗎?”
宴香眼神一凜,“你是宇家的人?”她定睛細看卻發現不管她怎么努力那個穿著紅色斗篷戴著牙色昭君帽的人依然如同幻影看不真切。
那人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繼續接著方才的話往下說:“你為了一個曾經背叛過你的人,將一顆玲瓏心拋進烈火油鍋中煎熬,舍了冰清玉潔的身子,甚至不惜傷害憐你惜你的人,做出傷天害理的事情……你用你的心來講,你真的不后悔嗎?”
宴香這次卻沒有說話,她一雙秀眉緊蹙,嫣紅的唇瓣抿的發顫。
后悔嗎?
后不后悔?
我……并不想知道。
“走上這步路,沒有后不后悔之說。”宴香抬起頭,一雙眼睛被風雪迷蒙不知尚留幾許清明,“只要我想保全的人健健康康的生活著,還有資格去追求她的喜樂,她的幸福。那我就算沒有辜負親人的囑托……這是我的堅持……也是我,唯一活下去的理由。我不會輕易的將它摒棄,我……只能這樣,哪怕背負的東西越來越沉,哪怕步履蹣跚力氣源源不斷的流失……我也,必須前行。”
“所以說到底,你其實是為了你自己?”
“又有什么分別呢?”宴香形狀姣好的唇瓣咬起,露出一絲凄苦的笑容,“為了自己,還是為了他人,不都是一樣嗎?人生便如苦海泛舟,乘的是竹筏,還是木船,不都是在苦海漂浮著看不到歸屬。”
“那如果你發現你的舟,是漏的呢?”
“你什么意思?”宴香猛地抬起頭,一滴清淚晶瑩如漫天白雪,流星般在她清瘦的面頰上劃落。
“你拼盡半生的心血打造的木舟,其實一直居住著一窩白蟻。它們從深處蠶食,你卻渾然不知。你用你的血你的肉日復一日的打造著這艘在你心中完美的木舟,有一日終于發現,它其實早已千瘡百孔,但為時已晚。木舟在海中沉沒,而你被拋棄在了茫茫苦海苦海之間,尋不到依托。到那個時候,你又當如何自處?”
宴香整個人都癲了,穩重自持的她第一次在三言兩語之間潰不成軍,“你這是什么意思,你到底想說什么!”
疾風從西面掃來拂亂漫天的白雪,那幾朵開在瘦骨嶙峋般枝丫上的紅梅不堪風暴的襲擊,頃刻便被吹落下來。風卷殘雪,雪挾紅梅,一瞬間好似天地變色,這美好的雪梅絕景竟如剛用刀子攪開斬碎的肉沫濺灑開來,血腥味侵蝕入口鼻之間,令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