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節(jié) 暢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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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天空飄散起零星小雪，營地羅開先主帳內(nèi)卻熱氣奔騰，話語不停。

    “時下定難軍主分七部，每部五千人正編，由南向北分守韋州、會州、鹽州、宥州、夏州以及石州和銀州，說是五千，實則每部編制總有出入，會州、鹽州、宥州和石州稍多些，余者人數(shù)均不足五千之數(shù)……”李德明端坐在皮榻上，認真向羅開先訴說著河西之地的軍力分配，“夏州這里除某拓拔家族兵，尚有別部族兵數(shù)千，因多了將軍派來王難和盧守仁幫忙鎮(zhèn)守，才免于亂象！最近幾月，某正在新召兵力，擬用將軍所設(shè)靈州軍制編練新軍，不知可否由將軍派參軍或教習(xí)助某？”

    “各州分駐軍兵，是否會兵力分散？且與各種民眾一起，軍兵紀律和訓(xùn)練如何保證？各軍可有輪換機制？若無，恐軍令難以下行……”遇事則喜，說的就是羅開先這種人，挑剔了好些要點，才有些恍然——這是一個兵為將有的原始時代，再抬頭看見李德明因窘迫而漲紅的臉，他也消餌了計較之心，隨機換了話頭，“德明兄弟預(yù)設(shè)新軍……此為明智之舉，某無異議，只是參軍與教習(xí)，從王難與盧守仁軍中選拔即可，他們自有決斷之權(quán)，德明兄弟何必親自問某？”

    貨怕比較，人也怕比較。

    只是幾句話，李德明就感覺到自己麾下的軍隊不值一提，窘迫得恨不得在地上打一個洞鉆進去，好在對面的長人適可而止換了話題，他才稍感自在，“王難與盧守仁所部……原為某部漢人附軍，新軍中人多有熟識，恐難為人接納，故……”

    “嗯，既如此，某……”羅開先沉思了一下，接著說道：“待某從宋地回返，于各營選拔精銳之士來夏州赴任，可否？”

    “大善！悉聽將軍所命！”李德明聞言大喜，他不怕羅某人派人“指手劃腳”，恰相反，看過了靈州眾的表現(xiàn)之后，他更希望自己手下能有那樣的部眾，唯恐羅某人“敝帚自珍”。

    羅開先卻做自若狀，心里暗樂不已——先不說靈州軍制不過臨時所設(shè)，未來必將進一步完善，就說派遣之人盡心教授夏州新軍，這所謂新軍就能和靈州相提并論嗎？

    絕無可能！

    只是有一點這時人根本不曉得的事情，一旦靈州軍人在夏州這里確認了強悍的形象，必定難以磨滅，未來一旦有所沖突，軍心誰屬？

    羅開先此刻心中得意之處，實不足為外人道也。

    北方的朔風(fēng)從帳外呼嘯而過，雖未吹透帳篷，卻從外面?zhèn)鱽硪魂囀勘颐Φ哪_步聲，顯然是什么東西被吹倒了。

    沒人過來稟報，自然不用羅某人出帳探看，不過他悠然的心境卻蕩然無存，看了看悶聲在心中計較的李德明，他朗然開口道：“德明兄弟適才通述諸州現(xiàn)狀，似不曾說起石州與銀州，不知那方現(xiàn)況如何？”

    李德明恍然，遂接之前所說繼續(xù)道：“石州有堅城，并三千精銳鎮(zhèn)守，不虞有失，只如今于東面鎮(zhèn)守銀州之兵力羸弱，分駐幾部人馬，均重商事逸于兵事，好在與趙宋協(xié)議開設(shè)了榷場，短期勿需擔心……”

    羅開先沉吟不語，心底對照著記憶中的歷史思考了半天，才開口評述：“聽聞宋帝趙恒自與北遼契丹人檀淵之盟之后，漸生自滿之心，親佞臣重道事，治政則重文輕武，欲行以文抑武之策……故，某斷語若宋不改策，則東路宋軍絕不敢妄起戰(zhàn)端，德明兄弟若不想族人枉死，切記約束各部軍兵，莫與宋人開戰(zhàn)之憑依……”

    長人侃侃而談，李德明默然聆聽，類似之語他也曾從張浦那里聽過，卻絕沒有羅某人話語中那般果決斷然。而長人話語中所透露的內(nèi)容，也讓他心中警然——靈州眾初落腳不滿四月，竟連宋帝日常也知曉得如此清楚，莫非有人向他通風(fēng)報信？或者這長人早派人為前探，查明各路消息？

    他當然不會想到羅某人來自后世，所說不過憑借記憶推斷邊境現(xiàn)狀。

    羅某人的話語卻并未因為李德明臉色變幻而停歇，“然，宋人治政，以文抑武，而非以文制武，武人若執(zhí)意發(fā)難，文人又能耐若何？榷場可交通有無，實為善事，但若大賈涉入，錢財糾紛卻可亂人心智，故，德明兄弟須防宋邊將私開戰(zhàn)端，需知彼等勝，則宋庭必將視為開疆拓土之功，若敗，才有私開邊釁之過！”

    “喏！謹受教！”話不說不明，羅某人的話盡透宋人邊將心態(tài)，李德明越聽便覺心中越是明朗，欣喜之下沖著羅開先深揖一禮。

    “德明兄弟毋須如此！”入鄉(xiāng)隨俗，羅開先也覺得自己變得儒雅了許多，連忙伸手拖住對方手臂，“你我雖于孛羅大戰(zhàn)一場，卻不打不相識，往日仇怨，毋須記懷，能于今日坐論族人來日，實為幸事！若能攜手共進，率領(lǐng)諸族營造一處安寧祥和之地，則不枉空活百年，且必將名留史冊，留子孫念誦銘記！”

    說至動情處，羅開先也免不了流露出些許真情緒，聲音難免激昂了起來。

    “德明愿隨將軍冀尾！”或是受到情緒感染，或是心中也有同樣心志，共鳴之下，李德明也高聲隨喝。

    “呵呵，可惜某不愿飲酒壞了心智，否則此情此景你我當共浮一大白！”話了之后，羅開先也有些啞然，“帳內(nèi)只有這奶茶，來來來，就以此代酒，飲勝！”

    “飲勝！”至此，李德明已視羅開先為自己指路之人，行止間也是亦步亦趨。

    有道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兩人志向仿佛，眼下又確有合作之機，自是飲水如酒，話語做羹，酣暢淋漓。

    又說了半天軍機瑣事，帳外朔風(fēng)越發(fā)急迫之時，羅開先開口說道：“明日，無論是否大雪，某將率隊繼續(xù)東行，祖地綏州，某必前往祭之，趙宋之地，汴京，某亦必往探之。”

    “將軍何必如此急迫？待到雪晴之日，再走也未嘗不可……”話越說越暢快，思路也越發(fā)明晰，李德明真的不舍得這種酣暢。

    “兄弟何必如此兒女之態(tài)？”拍拍李德明的手，羅開先說道：“兄弟知某率眾行軍數(shù)萬里，區(qū)區(qū)風(fēng)雪，豈能阻我？且東去趙宋又是數(shù)千里，夏州有雪，豈知東方有雪乎？”

    “倒是德明矯情……”被人說做兒女之態(tài)，年紀已經(jīng)二十六歲的黨項大統(tǒng)領(lǐng)李德明也免不了赧然。

    “哈哈……”羅開先沒想到這時節(jié)人的臉皮竟然如此薄，不由得滿是笑意，這在他來說可真是難得之事，半響見李德明的臉愈發(fā)紅似豬肝，才勉強而止，拱手連連，“好，某失言，德明兄弟莫怪，莫怪……”

    李德明紅似豬肝的臉皮才稍稍退減。

    “不瞞德明，某之靈州，糧草足夠眾人吃食至明年初秋，但，慮之春后必將有人往投，唯恐糧草不足，某此次去汴京，旨為購糧。余者皆為順路之事！”羅開先朗然開口繼續(xù)說道：“然，順路之事也為必須之事，探看來日敵手，為將者必行也。耳目再靈，莫若親眼一觀，德明兄弟莫要阻某！”

    “將軍……”這等事必為軍中機密，乍聞之下，李德明也免不了亂了手腳，感嘆一句，隨即試探問道：“將軍不怕某派人通告趙宋，劫殺于你？”

    “哈，信某者，某亦信之也！君，信人否？”學(xué)著這時代的文人，羅開先掉了兩句酸文，才接著說道：“若德明兄弟乃陰密之人，怎能得某實言相告？若德明兄弟真失信于某，怎知某定會喪身趙宋？某，帥十萬眾行進數(shù)萬里，損人不過千，滅敵卻過十萬，君若失信于某，就不怕某來日卷土重來，盡滅河西？”

    一番話語，前面還興致高昂，后面的自述話語卻隱隱透著森寒，殺氣重重。

    若說李德明一點沒有因忌諱而告密趙宋的想法，那絕對是假的，但羅開先這一段話之后，黨項大統(tǒng)領(lǐng)的后背上悚然冒出了一層冷汗，忙解釋道：“將軍休惱，德明失言！德明在此向長生天，向拓拔列位祖上，向黨項大族所崇信各位神明起誓，絕不會外泄靈州大將軍羅開先絲毫信息，如若有違，天滅之，地覆之！”

    誓言對這時候人的約束力遠超與后世，李德明話語過后，就深深后悔自己不該妄動念頭，這羅姓長人的厲害，自己早在孛羅城就已經(jīng)見識到，怎如今還像毛頭小子一般不知深淺？他的誓言不單是說給羅某人聽的，同時也是警醒自己，切莫得意忘形，這羅開先對已對敵完全是兩個態(tài)度，絕不含糊其辭。真若變成敵人，自家這大統(tǒng)領(lǐng)雖說號令百萬民，能抵對方多少時日？

    羅開先言罷再不提東去趙宋之事，反而接著與李德明細論榷場瑣事。兩人對話，氣氛雖不如之前濃烈，卻答問有序，少了之前的客套虛詞，多了務(wù)實與效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