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白飛星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煙雨紅塵小說網m.dyyx2020.com),接著再看更方便。
見項綺羅連聲呼痛,明華容原本只當她又在玩什么花樣,但等站到安全的位置后定睛一看,卻發現她腕間關節處竟是憑空腫了起來,不過眨眼的功夫,那痕跡便腫脹得老高,看看她一副痛得五官都移了位的模樣,顯然十分難受。
而在項綺羅的裙邊,尚有一粒滴溜溜轉個不停的珍珠,與一枚墜有金黃流蘇的玉制平安扣。珍珠在明朗的日光下華光隱生,隨即便滾入項綺羅的裙底,再看不見。地上唯余那枚平安扣,細碎的裂紋映著日頭,一清二楚。
明華容注視著這突然多出的兩件東西,略一沉吟,便明白過來:適才出手幫助自己的應該是有兩個人。如果沒有猜錯的話,其中一個應該是……那另外一個,卻又是誰呢?
她正沉吟之際,忽聽身旁的一群鶯鶯燕燕皆是嬌呼萬歲,并紛紛行下禮去。順著她們或驚喜或羞澀的視線看將過去,只見一條通向閣樓的小徑上,宣長昊正緩步走來。近午陽光之下,他一身明黃的帝王常服配著遠勝常人的矯健身軀和冷峻容貌,周身散發出的帝王威儀幾乎令人不敢仰視。只是,遠遠看去,他腰間的所懸的一雙玉飾卻是缺了一邊,未免有些美中不足。
目光在宣長昊空無余飾的那一側下裾停留片刻,明華容亦隨眾行下禮去。
“陛下!”滿院之中,除了長公主之外,見帝王親臨還站著的便只有項綺羅了。一見到宣長昊,她立即哭泣起來,一副梨花帶雨的模樣:“請恕臣女無狀,實是臣女莫名受了暗算重傷,縱是想給您行禮,也是有心無力了。”
她本是將門之女,雖是自家不通武藝,但平日里經常聽父兄講起這些,天長日久熏陶下來也算是有所了解。看見手上的腫痕,在最初的驚愕痛楚過后,立即便反應過來是有人暗算了自己。
感覺到刻骨的疼痛,她腦子總算是清醒了幾分,知道自己像上次那樣,在氣頭上再度犯了頭腦發熱的老毛病,竟會有想對明華容動手的不智念頭。但也因此,她察覺了一件事:有人在維護明華容,而且此人還是武功高手。今日赴會的都是嬌滴滴的千金小姐,她很確定她們都不諳武功,那末說不定此人便是隱藏在人堆里的宮女太監一流。明華容準備得如此周全,肯定正是她和那姓陳的小子合演了一出戲,想要陷害自己。只要將動手的人揪出來,便是一個有力的人證!屆時不但化解了自己目下的危機,并且仍能如愿炮制到明華容。畢竟,宮中是何等戒備森嚴的地方,明華容居然敢和武道高手勾結,一旦抖落出來,必是重罪!
不得不說,項綺羅確是個難得的女子。關節被打傷的傷勢雖然不算多重,但疼起來卻是錐心刺骨,十分難捱。尋常千金受了這等傷,大多是恨不得馬上昏死過去,可她非但能分心考慮如何趁機對付明華容,還能時刻注意不要哭得太難看,一定要保持梨花帶雨,晨露清滴的感覺,不然,毫無美感的哭法只會讓男人生厭,絕對不會勾起他們的同情心。
但當她刻意做出一副痛不自禁卻又強忍著讓眼淚要落不落的模樣,看向宣長昊時,并未得到期待中的憐惜與心疼。面前的男子軒眉緊蹙,以前看向她時尚有一二分暖意的目光,這次竟是徹底的冰寒冷酷。
甫一觸及他的目光,項綺羅心內一抽,旋即露出委屈而無助的表情,低喚道:“陛下,打傷臣女的兇徒應該尚在院內,能否——”
不待她說完,宣長昊便冷冷打斷了她的話語:“你的手是朕打傷的。”
他說話的音量并未刻意掩飾,周圍差不多的人都聽清了,不禁皆是一臉錯愕地抬起頭來,愣愣看著宣長昊。明華容亦是有些失神,飛快看了他一眼,旋即又垂下頭去,心內諸般思量。
如果說其他人只是驚訝的話,這話對項綺羅來說卻不啻于晴天霹靂。剎那之間,本就痛得像是要斷裂的手腕,那痛楚似乎又立即更添了十倍。她輕顫著嘴唇,剛說了一句“臣女”,宣長昊再度截斷了她的話頭:“宮宴之中,你身為重臣之女本該做出表率,而不是在是非曲直尚不分明之時就咄咄逼人,妄加猜測,毀人名譽。適才見局勢明朗,朕本不想插手這些閨閣瑣事,只留待皇姐處置,但你卻是不知悔敗,竟想出手傷人。項綺羅——”
聽到他喚自己的名字,縱是劇痛兼驚愕之際,項綺羅依舊忍不住心頭一跳:這是他第一次喊她,可竟是在這種處境下……
宣長昊不知她綺思綿長,兀自說道:“項綺羅,你實在讓朕寒心。項將軍一生磊落,怎會有你這樣的女兒。”
比起嚴厲的斥責辱罵,這實在是極輕極輕。但這淡淡一句質問里所包含的質問與審視,卻立即讓項綺羅煞白了臉,強忍疼痛慌張辯道:“陛下,臣女之前不過一時心急,已向明小姐道過歉了。但明小姐卻是分毫不為所動,任由那那姓陳的小人信口雌黃,污蔑臣女。臣女情急之下,想要拉住明小姐分說明白,不想卻被陛下誤解……陛下,您當真誤會臣女了!”
傷痛之下,她聲音十分凄慘,配著楚楚可憐的表情,再含淚說出這些辯解的話來,確是一副深受委屈的模樣,極易教人看得心懷不忍。
但從頭到尾目睹了整件事經過的長公主卻容不得她這種避重就輕、甚至有些顛倒黑白的自辯。因知道宣長昊向來敬重項烈司,生怕他為了顧念君臣情誼輕易放過了項綺羅,讓明華容受下委屈,在他開口之前,長公主先道:“項綺羅,你之前只是想拉住華容么,怎么本宮看你分明是手掌外翻,一副想將她推下去的樣子?再者,聽不聽陳江瀚的辯白,原是該由本宮來裁奪,你將怨氣撒到華容身上,是否表示你對本宮的決定大為不滿,甚至——同樣想如此對待本宮?”
長公主雖是心地良善,不喜與人爭執,但并不代表她不會說話。當下廖廖幾句,立時將項綺羅的所有借口都堵死了。項綺羅聽得心中大恨,卻又不敢露出反對的神情,只能忍氣說道:“臣女——臣女知錯。委實是今日所見的種種事情太過荒謬,臣女一時情急,才做出了那些糊涂猜測。”
說著,她用懇求的目光看向明華容,哀哀說道:“明小姐,我再次向你認錯——長公主乃是仁慈居士,你受她愛重,必定也是心地純善。求你看在我重傷的份上,發一發慈悲心腸,饒了我吧。”
見她重傷若此還有如此心機,竟仍想將自己攀扯進去,并且還連長公主都拉扯上了。如果自己不答應的話,豈不是要被她安一個沒有仁慈之心、外加給長公主抹黑的帽子?
若是換個涉世未深的少女,被這句話一頂,就算再怎么不甘愿,大概也只有假意應允了。只可惜,項綺羅遇到的是明華容,前世她打理商號時,扯皮推諉的事情不知見了多少,早是游刃有余。當下她目露微諷之色,面上卻是一派不解,說道:“項小姐,難道你剛才沒聽到公主殿下的話么?今日的事務,本該由她來裁奪決斷,而且此事干涉到密謀禍亂內闈,想來殿下必是要查個水落石出。事到如今,已不再是你妄言污蔑于我,向我道個歉便能消抹一切那么簡單,而是觸犯到了皇家的底限。畢竟,若是放任不理,往后難免教人輕視了皇家,讓那些小人以為可以隨意在宮中玩弄詭計,橫行無忌。如此,置皇室尊嚴于何地?”
項綺羅不意自己十拿九穩的臺階竟被明華容這么輕易就頂了回來,并且還順手給她添了個禍亂內闈的罪名。縱是已領教過明華容的鋒芒,當下也忍不住氣得周身微顫,反駁道:“誰——誰玩弄詭計了?”
“我只是說殿下該會徹查此事,卻并未明指是項小姐你所為啊。”明華容柔聲說道,“我也相信陳江瀚只是胡說八道,但他如此言之鑿鑿,又有理有據,少不得要查上一查。其實,這對項小姐來說也是樁好事呢,這么做的話,豈不是徹底洗清了你的嫌疑么。”
——哪里是什么好事!分明是催命!她在宮內能調度的人手并不多,洛豐院做下的那些布置多少有些破綻。一旦被追究起來,就算自己沒有與陳江瀚沆瀣一氣,在外人眼中也是差不多了!而且今日出了這事,陛下還會再選她為皇后么?不,再不會了!
別的事情猶可,但一想到宣長昊將挑選別的妙齡女子入宮為伴,獨獨撇下背負罪名的自己,項綺羅心內對明華容的憎恨頓時膨脹得無以復加。憤恨之中,她之前勉力維持、盡量做出的柔弱美麗模樣亦被充滿恨意的扭曲表情所取代。
那副模樣看得宣長昊心頭暗驚,印象里,他所認識的項綺羅一直是個面帶得體微笑,進退有距,一舉一動皆極有分寸的少女。他萬未料到,她還有這樣暴戾陰鷙的一面。
一想到她與純凈善良的燕初竟是同父異母的姐妹,宣長昊心中便很不舒服。也正因為這點,他原本顧及著項烈司的反應,有些想要息事寧人的最后一絲猶豫也被徹底打消了:“皇姐,朕不便插手這些事情,一切便勞煩你處理了。還有——今日在場之人不準外泄半字,否則視為同罪。”
宣長昊在心內反復告訴自己,最后的吩咐只是因為念及到項烈司的顏面,刻意壓下了第一個反應:外人不知底里,見自己為明華容這罪臣之女而動怒嚴懲項將軍的女兒,難免生出諸多猜測,他們不敢非議自己,便會將矛頭對準明華容。以她現在的處境,這些無謂的針對能少一點也是好的……
長公主隱約察覺到了宣長昊冷淡表象下的那一份袒護,不禁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才說道:“陛下請放心。”
得到她的保證,宣長昊微微頷首,不再理會因這禁口令而被嚇得花容失色的一干小姐,徑自振袖而去。行到距明華容數步之遙前時,他略頓了一頓,終是選擇了從另一條路離開。
但明華容適才唇角含譏,在項綺羅的曲意陷害面前毫不退讓的情形,卻像是刻印在了他的腦海中,久久揮之不卻。而適才那近乎逃避的本能選擇,卻讓他不得不正視一些長久以來,刻意被壓制下去的東西。
是誰讓他不假思索便插手了本不該由男子出面的少女紛爭?是誰的一舉一動總能吸引住他冷淡的視線?又是誰能讓向來鐵面的他對某些明顯的疑問視而不見——
思緒紛亂間,宣長昊不知不覺已走到了樂景宮極偏僻的一隅,立于新冒嫩芽的紫藤花架下,負手默然無語。
正在這時,先前在閣樓時領命出去的灰衣人倏然出現在他身后,行了一禮,稟報道:“啟稟陛下,屬下適才奉命到清梵殿的廂房檢搜了一遍,除了這柄短劍之外,并未發現別的異樣事物。”
短劍?
縱是宣長昊滿腹心事,聽到這話也不由得一愣。他接過下屬呈上的短劍,細細端詳。單看這劍鞘倒是質樸,除以以古銅雕鑿出的陰紋裝飾之外,別無他物點綴,頗為古樸端方,大氣凝重。宣長昊看了那陌生的飾紋片刻,最后目光凝在劍柄末端處鑲嵌的一顆純澈透明的寶石上,久久不曾挪開。
過得許久,他才輕聲說道:“隋侯珠……據傳百年前為景晟皇室所得,從此再沒有人見過。不意今日卻在這里看到——”
如果明華容在場,她一定會很驚奇:當初她認不出來歷的那顆寶石,竟然就是大名鼎鼎,只存在于傳奇之間的至寶隋侯珠。此珠來歷實在太過罕有,又早已絕跡人間百年,難怪她對面不識。若非宣長昊早年曾在皇室收藏的孤本上看過,現下定然也認不出來。
但對著這顆說是價值連城也不為過的寶珠,宣長昊心頭既無乍見至寶的驚喜,亦無訝異。雖有許多疑問,但他心間卻是一片奇異的平靜。他又看了那短劍片刻,突然將它拋擲給仍自跪著的下屬:“馬上送回去。”
“是。”
“記得不要現出痕跡。”
“屬下領命。”灰衣人起身鞠了一躬,又像來時那樣悄無聲息地退下了。
此時太陽已移至天空正心,卻因被烏云蔽擋,陽光反不如之前來得澄朗。但宣長昊立于略顯陰霾的藍天之下,心間卻是從未有過的空澈澄明。就在剛才,就在他認出隋侯珠,意識到明華容或許可能與景晟皇室有關,而她數次為自己出謀獻計的舉動背后說不定另有所謀的時候,他也同樣意識到,無論明華容做了什么,他都不會想要對付她。
無論任何事。哪怕事關江山社稷,他也只會不動聲色地、加倍用心地安排人手去徹查,將可能的危險排除于外。但,他都不會動她。
對于一個帝王來說,這是極大的危險。可是對于一個曾經心如死灰的人來說,這卻又是極大的幸福感。
但他的身份注定,他不可能只是一個普通男人。帝王的身份永遠排在人的身份之前,時時刻刻提醒他,該摒棄一切喜怒哀樂,萬事以江山為重。
若令他怦然心動的只是像燕初那樣單純的女子倒也罷了,可明華容是截然不同的。她看似馴服,實則獨立,看似柔弱,實則堅韌。她與一切想要欺辱她的人針鋒相對時所表現出來的那種鋒芒,耀眼卻不刺目,蘊含著一觸即發的危險,但卻又誘惑著被她吸引住視線的人,想要多了解一些,再了解一些。
宣長昊早就覺得她絕非明守靖一介腐儒能養出的女兒,目下看來,即使說是景晟派來的間客也不無可能。或許正是因為潛意識察覺到了這一點,所以他才一直不肯直視內心,多次漠視忽略了心中生出的情愫,只為了避免這一刻的為難之局——
他該怎么待她?
是擔起一個帝王應有的責任,徹查她的來歷與動機,爾后毫不猶豫地斬草除根?
還是聽從內心做為一個男人的心聲,對種種疑點視而不見?
又或者,該用一個兩全之法:斬斷她的羽翼,切斷她與外界的一切聯系,將她留在身邊。如此,既能滿足自己的心愿,又盡到了應盡之責。
看似簡單的決擇,向來殺伐果斷的宣長昊卻遲遲不能做出決定。不期然間,他再一次想起每次明華容在侃侃而談時,雖然表情淡淡,但眸中卻有微芒流轉的模樣。
——如果被禁錮,被幽閉,她眼中的神采都會統統消失吧。那個自己為之怦然心動的明華容,將會徹底死去吧。徒留一具美麗的軀殼,又有何益。
宣長昊佇立半晌,不由自主往偏殿的方向看去。雖是隔了重重飛檐宮墻,他仍能在心中勾畫出那里的每一根廊柱、每一盆花草的模樣。那是他心愛之人在宮內待得最久的地方,即便她已香消玉殞,但每當有什么煩憂之事時,他依舊忍不住會到那里尋找些許慰籍,久而久之便成了習慣,凡有心事,總要多看一眼那里。
但這一次,他視線甫一看向那邊,旋即便像被刺痛一般急急收了回來,心頭紛煩更甚,久久理不出頭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