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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開進一個小鎮,停在了一幢兩層樓的房前。辛蕙下車,抬頭打量著眼前的房屋。綠瓦飛檐,帶個小院,院內一棵綠植探墻而出,掩映著二樓的大陽臺。這要是擱在城里,就是價值上千萬的大別墅。
都說長三角的農村富裕,看看周圍連成一排的小樓,辛蕙相信了。
她接過顧承亮從后備箱里拿出來的兩瓶酒,不可避免地緊張,“這一看就是你幫我準備的,你爸媽會不會不高興?”
顧承亮拎著她的包,合上后車蓋,不知為什么語氣有點不善,“看出來就看出來,這樣至少他們知道,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趁早承認我們的關系?!?
這話怎么聽著都是一股火藥味,辛蕙本來腿肚子就轉筋,聽了這話直接就失去了進去的勇氣。也許她不該這么魯莽,而是應該先找個地方住下來,可是到都到了,難道能退回去?
婆婆這種生物,遲早是要面對的。她深吸一口氣,跟著顧承亮走了進去。
一進院子,迎面過來一個中年婦女。顧承亮停住腳步,“這是我表姐。”辛蕙聽他說起過,知道有個遠房表姐在他家幫忙,她叫了聲表姐,表姐一臉笑容,讓她快進去。
顧承亮看她表姐要離開的樣子,問道:“你不吃了晚飯再走?”
他表姐笑著說:“今天有貴客到,我不打攪你們一家人吃飯了。飯都做好了,還剩一個湯,嬸嬸自己在做,你們快進去吧,明天我再來?!?
目送著他表姐出了院門,辛蕙一轉身,就看見顧承亮的父親在堂屋門口站著。顧禾山個子不像兒子那么高,頭發花白,微胖,臉卻顯得很年輕,顯然這一年來養病養得不錯。他主動和辛蕙打招呼,“來了?來來來,快進來?!?
辛蕙上前幾步,叫了聲伯父,將手里的東西都拎了過去。
顧禾山接過酒,接過裝著布鞋的紙袋,客氣了幾句,就將辛蕙讓進了堂屋。堂屋正對著大門的墻上,果真供著一尊觀音,底下一個小拱桌,上面擺著香爐和幾樣水果。旁邊的偏廳里,一張紅木八仙桌上已擺好了菜和碗筷。顧承亮這時候拿出布鞋,纏著他老爸試試鞋子。顧禾山還是挺高興的,笑容滿面,連連擺手,說:“41碼,肯定能穿,不用試了,不用試了?!?
然后他轉過身來,問辛蕙什么時候到的,路上順不順利。辛蕙一一作答。
顧承亮的媽媽一直沒出現,顧禾山和她聊了一會兒,就讓兒子帶她去洗手,準備吃飯。
辛蕙跟著顧承亮到了洗手間門口,他替她推開門,說:“我媽在廚房,我去叫她。”她點點頭。在洗手間她又把自己上上下下檢查了一遍,確認沒有失儀的地方,這才走出去。
這一次顧承亮的母親周翠云已經在堂屋里了。顧承亮在他母親身邊站著,不知為什么,臉色看起來不太好。辛蕙沒敢細想,快步走過去,喊了聲伯母。
她和顧承亮的母親不是第一次見面,以前見過一次。只是那次很不巧,他媽媽來江城的時候,辛蕙正在出差,等她風塵仆仆地趕回來,他媽媽要搭乘的航班只剩幾個小時就要起飛了。
她衣服都來不及換,直接從機場趕到約好的地點,跳下出租車,顧承亮上來接過她的背包,看她神色慌張,抬手幫她整理一下劉海,說:“不用緊張,我媽沒什么可怕的,就一家庭主婦,你用不著害怕。”
以后的很多日子里,辛蕙都在為那一次的草率后悔。她后悔自己不該穿牛仔褲,也后悔自己穿了件很隨意的套頭衫。每當想起這些,她都想吐血一次。
她怎么能就那樣莽莽撞撞地出現在了未來婆婆的面前。她告誡唐曉月,“千萬別犯我這種低級錯誤,頭一次見家長,一定要慎重?!?
唐曉月很同情她,“他媽不喜歡你?”
她沮喪地發個淚流滿面的表情。
女人都有直覺。周翠云對她很客氣,看她拘謹,還讓顧承亮幫她夾菜。但辛蕙還是感覺到了顧承亮媽媽對她的疏遠,那是一種無法言說的直覺,也許就在不經意的一抬頭之間,她的目光和顧承亮媽媽的目光撞上的時候,她的不安就這樣降臨了。
而那一次,她之所以那樣匆忙地出現,也只是因為顧承亮第一次和她說起了結婚,雖然沒有鮮花,也沒有戒指,但畢竟,他在認真地考慮娶她了。
“過來坐吧。” 周翠云招呼她,臉上的笑容和她們上次見面一樣,依然客氣疏離。
辛蕙有點不自在,對于笑容的真假她還是辨得出的,顧承亮媽媽的笑容和他表姐的笑容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樣子。但她還是得坐下。
她從隨身攜帶的手提包里拿出裝著佛珠鏈子的云錦盒,雙手奉著遞向顧承亮的媽媽,“伯母,不知道您喜歡什么,這是我特意給你買的黃花梨佛珠鏈子,伯母你別嫌棄?!?
他媽媽遲疑一下才接了過去,順手打開,他父親也瞟了一眼,“既然是專門送給你的,拿去收著吧?!彼赣H面無表情合上蓋子,轉身走開了。
辛蕙松一口氣,接了就好,顧禾山招呼她,“來坐吧,都是家常菜,別客氣,坐了這么久的車,也餓了吧,坐坐坐?!?辛蕙一直等到顧承亮母親來了,才拿起筷子。
他們家是蘇式菜,幾乎沒有辣椒,席間都是顧承亮父親在和她說話。顧禾山不愧是做了十幾年廠長的人,很善談,也很會緩解氣氛。顧承亮卻很沉默,從他坐下開始,就幾乎沒怎么說過話,只偶爾幫她夾一筷子菜,知道她喜歡吃玉米,幫她舀了幾勺松子玉米。
而他媽媽則像是很忙,幾乎沒怎么停過,一會兒幫他爸爸倒酒,一會兒又給他爸爸泡茶,一會兒又去拿個勺子端個湯,一去廚房就很長時間。
顧承亮的臉色一直不太好。
辛蕙其實挺餓的了,在火車上她只吃了一個小面包,這會兒肚里早就空了,但她卻吃不太進去,胃里總像有個東西被咯住了。
看見顧承亮的爸爸基本停了筷子,她也趕緊放下筷子,“伯父伯母,我吃飽了,你們慢吃。”
顧承亮立刻站了起來,說:“我帶你到樓上去,看看你住的房間?!?
他媽媽給他爸爸舀著湯,仿佛沒聽見似的。辛蕙坐著沒敢動,直到顧禾山說:“去吧,上去看看吧?!彼艅恿艘幌陆┯驳纳眢w,欠了欠身,站了起來。
到了樓上,顧承亮把她領到客房,說:“你先住這,床單被套都是干凈的,我讓我表姐給你換過了?!鳖D了一頓,他又說,“你第一次來,我們還是分開住的好?!?
她點一下頭。
顧承亮還想說什么,但一看她的神情,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兩人在房間里站著,半天誰也不說話。她終于問:“你媽是不是不歡迎我?”
顧承亮神情僵硬了一下,“你別想那么多,我爸不是和你聊的很好么?!?
辛蕙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他媽媽剛才的神情她都看見了,她不想再多問。來之前她就想到了這個情況,但她還是來了。因為那是顧承亮的媽媽,是她愛了這么多年的人的媽媽,她必須去面對。
顧承亮又帶她去看了他的房間,就在旁邊,只是比她住的房間大,是個套間,帶一個小書房。然后又帶她去看樓上的衛生間。很大的衛生間,帶全封閉的豪華淋浴房,她試圖緩和一下氣氛,笑著說:“這里的條件比江城好多了?!?
顧承亮也笑,“江城沒法和鄉下比?!本蛦査澳阋灰认磦€澡,天氣熱,你又坐了幾個小時的車?!?
她搖搖頭,“火車上有空調,沒出汗?!?
顧承亮說:“還是洗一個吧,車站人擠人的,洗干凈舒服點。”
她還是顧忌著他爸媽在下面,顧承亮說:“沒關系,我給他們說一聲,他們知道的?!?
她這才點點頭,說好。
顧承亮讓她去拿換洗的衣服,他去幫她拿拖鞋。辛蕙回到客房,從包里拿出替換的衣服?;氐叫l生間的時候,顧承亮正在試熱水。看她進來,就指給她看那個是熱水開關,又告訴她怎么調節水溫,然后說:“那你洗一下,我先下去,等會兒再上來?!?
她點點頭,顧承亮轉身出去了。她抱著衣服在浴室里站了一會兒,想著顧承亮媽媽剛才的那種神情,心里一陣陣發緊。
愣了一會兒,她回身鎖上門,把替換的衣服放在洗臉臺的大理石上,換了拖鞋,正準備脫衣服,忽然發現攤開的衣服里沒有替換的胸罩。她有不算嚴重的潔癖,沒到強迫癥的地步,但也不習慣洗完澡后穿脫下來的不干凈內衣。
于是她又開了門去拿。
從衛生間去到她住的客房要經過樓梯,她剛走到樓梯口,就聽見樓下傳來的說話聲。是顧承亮媽媽的聲音。她在說:“……你想讓她在家里住幾天,我也沒辦法,我知道你的意思,想讓我們同意。但你也要想想別人看見了會怎么說?左右鄰居都不是瞎子,要不了兩天整個鎮上的人就全都知道了,你讓我怎么走出去,別人問起來,我怎么說?”
顧承亮的聲音顯得很生氣,“她來之前我不是和你說好了嗎,你怎么又變卦了?”
“我只同意你領她來家里看看,又沒同意她住家里?!?
“她不住家里住哪里,在江城她就和我住在一起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一個女孩子,還沒結婚就和男人同居,說出去都難聽,你還一天到晚為了她和我吵架。我辛辛苦苦把你養這么大,就是讓你來氣我的,是不是?”
“媽你是不是想讓我也搬出去?”
“你翅膀硬了,可以威脅我了,你爸爸的身體還很差……”
“好了,別吵了!”這一聲是顧承亮爸爸的聲音。
辛蕙臉色發白,覺得手和腿都在顫抖。她想走開,不想再聽下去,卻又聽見顧承亮媽媽的聲音?!岸际悄憧v容的他,當初同意他留在江城。大城市有什么好的,自己家里有廠,還去給別人打工。這一次也是,你還幫他,要我笑臉相迎,我已經好酒好菜招待她了,還怪我臉色不好看?!?
“人都已經來了,你就客氣點。”顧承亮爸爸在勸。
辛蕙終于挪動自己的腳步,她想悄悄挪走的。才挪了兩步,一只貓卻不知從哪兒突然冒了出來,見到她似乎也嚇了一跳,往旁邊一蹦,把墻邊一個澆花的水壺給碰翻了,水壺是鐵皮做的,“哐當”一聲,砸在了過道的地板上。
壺里還有點水,順著壺蓋溢了出來,辛蕙急忙上前,把翻倒的水壺扶正。樓下的說話聲音戛然而止,然后傳來上樓的腳步聲。
她聽著咚咚咚的腳步聲漸近,渾身僵硬地站著。
然后她和顧承亮對視著。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樣的表情,也看不見自己的眼神。也許她該假裝沒聽見剛才的那些話,對他笑一笑,然后蒙混過去,畢竟他背著她在和他媽媽吵架,只是為了她。
但她卻笑不出來。再努力也笑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