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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法)盧梭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煙雨紅塵小說網m.dyyx2020.com),接著再看更方便。

        我急著住進退隱廬,等不及美麗春天的到來。新屋一收拾停當,我便趕緊搬了進去,引起奧爾巴什一伙的一片嘲笑,硬說我耐不住三個月的寂寞,很快便會害臊地溜回來,同他們一樣在巴黎生活。可我,十五年來,一直背離自己生活之所,今日得以返璞歸真,我哪還會去管他們的恥笑。自從我不由自主地被拋進社交場上以來,我一直都在緬懷我那可愛的沙爾麥特以及我在那兒的恬靜生活。我覺得自己生來適合退隱和鄉居,在別處生活我不可能幸福。在威尼斯,公務繁忙,榮任類似外交使節的職位,滿懷著加官晉爵的驕傲;在巴黎,置身于上流社會的旋渦之中,享受著朵頤之快,觀賞著戲劇的輝煌,沉浸于虛榮的幻海之中。但我始終回憶著往日的叢林、清溪、悠然的漫步,這使我意亂情迷,勾起我的嗟嘆,引發我的憧憬。我之所以能屈從于所有的工作,屈從于強打起我的精神來的種種野心勃勃的計劃,都不外乎為了一個目的:有朝一日,過上我此時此刻正慶幸將要接觸到的那種幸福恬靜的鄉間生活。我原以為只有相當地富足之后才能過上這種生活,可我現在并未富有,竟也能不必富有,通過截然相反的道路達到同樣的目的。我沒有一個蘇的年金,但我有點名氣,有點才氣,又很儉樸,而且摒除了所有為堵他人的嘴所必需的一切花銷。此外,雖然我很懶惰,但我只要愿意,還是很勤勞的。我之所以懶惰,并非想無所用心,而是一個獨立之人所有的那種懶散,只是想什么時候干活就什么時候干活。我那抄樂譜的活計既出不了名,又無大的油水,但很有保證。社交場上的人很滿意我有勇氣選擇這一行當。我不愁沒有活干,而且,只要我好好地干,就能活得下去。由《鄉村占卜者》和其他作品的收入剩下來的那兩千法郎,使我不致捉襟見肘,而且,還有好幾本我正在寫的書也使我無須敲詐書商,足以貼補生活,使我不必疲于奔命,可以從從容容地干活,甚至還有空去散散步。我那三口之家,人人有事干,花銷也不算大。總之,我的收入與我的需求和欲望相比,入可敷出,使我可以按照自己的志趣所選擇的方式像像樣樣地過上一種幸福美滿的生活。

        我本可以完全投向最有油水的工作,用我的筆,不是去抄樂譜,而完全去寫作,按照我已有的、并自覺有能力維持下去的那種勢頭,我會過上一種富裕甚至奢華的生活,只要我稍許愿意把作家的手腕同出好書的努力結合起來就行了。但我感到,為了吃飯而寫作,很快就會窒息我的天賦,扼殺我的才情。我的才情不在筆端而在心間,完全是以一種高瞻而豪邁的思維方式產生的,也只有這種思維方式才能使我的才情永不枯竭。從一支唯利是圖的筆下是產生不出任何剛勁偉大的東西來的。需求、貪婪也許會使我寫得快,但不會使我寫得好。如果成功的需求沒有把我投進陰謀集團的話,也會讓我想方設法地去說一些嘩眾取寵的事,而不是去說一些有益的和真實的事情,那樣一來,我就成不了我可能成為的一位卓越的作家,而只會成為一個蹩腳作者。不,不,我一向認為,作家這個身份只有在,也只能是在它不是一種行當時才會是卓絕的、可尊可敬的。當一個人只為了活下去而在思考時,那他的思想就太難高尚了。為了能夠和敢于說出偉大的真理,就絕不能只想著自己的成名。我把我的書奉獻到公眾面前時,深信自己是為公眾利益說了話,而沒有考慮任何其他東西。如果我的書被人摒棄,那就活該那些不愿從中得益的人倒霉。而我是用不著靠著別人的贊同來生活的。如果我的書賣不出去,我的行當本身也能養活我,而也正因為如此,我的書倒是能賣得出去的。

        我是一七五六年四月九日離開都市,再也不在都市中居住了的。后來,我雖在巴黎、倫敦或者別的一些城市有所逗留,但那都是或路過,或不得已而為之,我并沒把它們算作居住。埃皮奈夫人坐著她的馬車前來接我們一家三口。她的佃戶負責搬運我的一點行囊,我當天便住下了。我發現我那小小的退隱之所雖說布置和陳設都很簡單,但干凈利索,頗為雅致。精心布置它的那只惠手使得它在我眼里變得無法估量的可貴,我覺得成為我的女友的客人、住在我自己選定的又是她專門為我建造的屋子里,真是美不勝言。

        雖然天氣寒冷,甚至還有殘雪,但大地已開始復蘇。紫堇和迎春花已經開了,樹木綻開了葉芽,而且,我到的那天夜晚,幾乎就在我的窗前,聽到了黃鶯在毗連屋子的一片林子里歌唱。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覺醒來,忘了自己已經搬家,還以為仍在格勒內爾街住著。突然,一陣鳥兒啁啾使我猛地一顫,我激動不已地嚷道:“我的所有心愿終于順遂了!”我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看我周圍的鄉間景物。自翌日起,我沒有去整理新居,而是踏勘了住所四周的每一條小道、每一片矮樹林、每一處灌木叢、每一個角落。我越是仔細查看這美麗的退隱之所,我就越是感到它是為我所造的。這個幽靜而不荒野之所是我恍如遁跡的天涯海角。它有著在都市中所見不到的那種種動人的美。當你突然置身其中,你永遠不會想到自己離巴黎只有四法里之遙。

        沉浸于鄉間情趣之中數日后,我才想到整理一下故紙堆,安排一下自己的活計。我像從前一貫做的那樣,上午抄樂譜,午后帶上拍紙簿和鉛筆去散步,因為我向來只有在露天下才能寫,才能想,所以我不打算改變方法,我打算從今往后,把幾乎就在我門前的那座蒙莫朗西森林當作我的書房。我有好幾部作品動手了,我又重新審閱了一遍。我腦子里有不少的寫作計劃。但是,由于城市的喧囂,在這之前一直進展不大。我原打算分心的事少點的時候,多加一把勁的。我想,這一回我可以得償夙愿了。對于一個像我這樣病歪歪的人,又常往舍弗萊特、埃皮奈、奧博納、蒙莫朗西城堡跑,而在自己家中又經常為一些無所事事的好奇者所死死纏著,而且還總要用半天的時間去抄樂譜,如果大家數一數、算一算我在退隱廬或蒙莫朗西的那六年之中所寫的東西,我敢保證,他們就能發現,如果我在此期間浪費了時光的話,那至少不是浪費在無所事事上的。

        在我已經動筆的那些作品中,我構思得更久的、更加興致勃勃在寫的、我打算傾注我畢生精力的、而且是我覺得能讓我聞名遐邇的作品,就是我那部《政治制度論》。我開始想到要寫它已是十三四年前的事了。當時,我在威尼斯,我有機會注意到那個被捧上天的政府的種種弊端。從那時起,我的視野因對倫理學的歷史性研究而大大地拓寬了。我看到,一切都是從根本上與政治相關聯的,而一國人民不管怎么行事,都將只是其政府性質使之成為的那個樣子。因此,“什么是最美好的政府”這個大問題,在我看來便縮小成為這樣一個問題了:“適于造就最有道德、最為開明、最為聰慧的人民,總之,廣義而言之,適于造就最好的人民的政府的性質是什么?”我認為我看出來了,這個問題與另一個問題極其相似,即使不盡相同:“其性質始終最接近于法的政府是哪一種政府?”由此而產生了“什么是法”的問題以及一連串與之同樣重要的問題。我看到,這一切在把我引向偉大的真理。這些真理將有益于人類的幸福,特別是有益于我的祖國的幸福,而在我剛剛去過的那一次,我在我的祖國并未發現如我所想的那些比較正確、比較明晰的法律和自由的概念。而且,我曾認為,以這種間接方式為我的同胞們提供這些概念是最能顧全他們的自尊心,最能使之原諒我在這一點上比他們看得更遠一點的。

        盡管我寫此書已有五六年了,但進展仍舊不大。寫這一類的書籍需要思索、閑暇和安靜。而且,我是悄悄地寫這本書的,沒有向任何人透露我的計劃,連狄德羅我都沒告訴。我擔心在我寫書的這個時代和國家看來,我的計劃過于大膽,也生怕朋友們的驚懼會妨礙我的寫作計劃。我也還不知道它是否能及時完成,是否能在我生前出版。我希望能夠不受壓制地寫出該題目所需之一切。當然,我生性不喜諷刺別人,也從來不想揪住不放,在公正方面,我始終是無可指責的。無疑,我是想充分利用思考的權利,這是我與生俱來的權利,但我一向尊重我必須生活在其管轄之下的政府,從不違反其法律,而且很注意自己,不去踐踏國際公法,也不愿意因為畏懼而放棄其好處。

        我甚至承認,作為一個外國人生活在法國,我覺得自己的地位對于大膽說出真理是十分有利的。我很清楚,我只要像我想的那樣不出未經法國許可的任何東西,那么不管我的準則是什么,不管我在別處出什么東西,法國都管不著我。甚至在日內瓦,我可能都沒這么自由。在日內瓦,不管我的書是在什么地方印制的,行政官都有權對其內容妄加指責。這種考慮大大地促使我接受了埃皮奈夫人的盛情,而放棄了去日內瓦定居的計劃。正如我在《愛彌兒》中所說的,我感覺到,你若是想寫一些真正有益于祖國的書,就絕對不可在自己的祖國寫,除非你是一個搞陰謀詭計的人。

        使我覺得自己的地位更為有利的是,我深信法國政府也許不會給我好臉看,但至少會以不干涉我為榮的,如果說它不愿保護我的話。我覺得,容忍無法阻止的事情,并以此沽名釣譽,這是很簡單卻是很巧妙的政治手腕,因為,即使把我驅逐出法國――他們完全有權這么做――我的書還照樣會寫,而且寫起來也許更加無所顧忌,而要是讓我在法國安心寫書,我就得對自己的書負責,而且還在歐洲其他各國消除了一些根深蒂固的成見,從而使法國享有明顯尊重國際公法的美譽。

        根據事態發展認為我上了自己輕信的當的人,完全可能是自己看錯了。在我遭到湮沒的那場風暴中,我的書成了把柄,但其實他們是沖著我這個人來的。他們并不把書的作者放在眼里,他們想毀掉的是讓-雅克這個人。他們在我的作品中發現的最大罪狀,就是這些作品所能給我帶來的榮耀。此是后話,暫且不表。我不知道這個對我來說,至今仍是個謎的謎,今后是否會被讀者們解開。我只曉得,如果說是我公開表示的那些準則給我招致我所受的虐待的話,那我早就該成為其犧牲品了,因為把這些原則最果敢地――如果不說是最大膽的話――表示出來的我的那一部書,早在我退居退隱廬之前就已發表,就已經產生效果了,可誰也沒有想到――我不想說是尋機挑釁――起碼阻止一下該書在法國的出版。此書在法國同在荷蘭一樣公開出售。此后,《新愛洛伊絲》也同樣順利地出版了。我敢說,也同樣受到歡迎,而且,幾乎令人不可思議的是,愛洛伊絲臨終前的那番表白同薩瓦副本堂神甫的表白是完全一樣的。《社會契約論》中的一切大膽言論早在《論不平等》里就出現了,《愛彌兒》中的一切大膽言辭也早在《朱麗》中就有了。可這些大膽的地方并未激起對上述兩本著作的任何非議,所以,引起對后兩本書的飛語流傳的也就不是這些大膽的言辭了。

        此時,我更關心的是另一項幾乎性質相同但計劃新定的工作,那就是圣皮埃爾神甫的著作選。鑒于敘述的連貫,我此前未及談到。此想法是在我從日內瓦回來之后,馬布利神甫提起的。不是直接向我提起,而是通過迪潘夫人向我提出的。迪潘夫人也有心讓我采納這一想法。她是曾視老圣皮埃爾神甫為寵兒的巴黎三四位大美人兒之一。如果說她肯定不是獨占他的女人,那她至少也是同埃居榮夫人共寵這位神甫的。她對神甫的緬懷保持著一種使雙方都受到敬重的尊重和愛戴,因而,她若是看到她朋友的那些胎死腹中的書稿能由她的秘書妙手回春的話,她的自尊心就會得到滿足。這些書稿中不乏絕妙的東西,但表達甚差,以至于難以卒讀。奇怪的是,圣皮埃爾神甫一向把自己的讀者視為大孩子,可他對他們說起話來竟像是在同大人說話,完全不顧及他們是否愿意去聽。正因為如此,他們才建議我接手這項工作,一來這工作本身是有益的,再則,它很適合一個勤于動筆而懶于創作的人,適合一個以思索為苦、寧愿對其胃口、闡釋光大他人思想而不標新立異的人。再說,我并非要把自己局限于闡釋者的功用上,我有時自己也完全可以去思索,可以想辦法把一些重要的真理披上圣皮埃爾神甫的外衣,注入書中,這比打著自己的旗號要好得多。不過,這項工作并非輕而易舉的事,需要閱讀、思索、摘錄的書有二十三本之多,充滿龐雜、混亂、冗長、重復、短淺錯誤的觀點,而又必須從中捕捉一些偉大而美妙的觀點,可這卻給了我以忍受這項繁難工作的勇氣。如果我能不失臉面地反悔的話,我本會放棄不干的。但是,當我接到他的侄子圣皮埃爾伯爵受圣朗拜爾之托交給我的神甫的手稿時,我可以說是已承諾要完成重任了,不然的話,就干脆把手稿退還,不得猶豫。我正是決定要使之派上用場才把這些手稿帶去退隱廬的,所以這是我準備利用空閑時間干的第一部作品。

        我還在思考第三本書,那是我對自身的觀察而產生的想法,而且,我感到很有勇氣去寫,因為我有理由希望寫出一部真正有益于人類的書,甚至是我所能夠獻給人類的最有益的一部,假如我寫起來果如我所擬訂的計劃的話。人們都看到了,大部分人在他們的生命旅程中,常常與自己判若兩人。我并不是要證明這個盡人皆知的事情才打算寫這本書的。我有著更加新穎甚至更加重要的目標,那就是尋找這種變化的根源,抓住取決于我們自己的那些原因,以便展示它們如何才能受到我們的控制,以使我們更加完美,更加自信。因為,毋庸置疑,對于一個正派的人來說,抵御一些業已成形而又必須克服的欲念是艱難的,而如果能追根溯源,在這些欲念生成之時就防患于未然,去改變或糾正它們,就沒那么痛苦了。一個人受到了誘惑,第一次抵制住了,因為他是堅強的,又一次,他就屈服了,因為他是軟弱的。如果他始終是一樣堅強的話,他也就不會屈服了。

        在一面探索自己、一面觀察他人這不同的生活方式源自什么的時候,我發現,它們大部分取決于對外部事物的先決印象,而我們不斷被我們的感官和器官改變著,不知不覺地便在我們的思想、我們的感情甚至我們的行動中,受到這些改變的影響。我所搜集到的許許多多驚人的觀察材料是無可辯駁的,而且,我覺得,從它們的自然本原來看,它們是適宜于提供一種外在的準則,可隨環境的變化而變化,竟至使得我們的心靈處于或維持在最有利于道德的狀態之中。如果人們學會強迫動用機制去幫助它經常紛擾的精神秩序,那么就能使理性少出多少偏差,就能阻止多少邪惡的產生啊!氣候、季節、聲音、色彩、黑暗、光明、自然、食物、嘈雜、寂靜、運動、靜止,這一切全都作用于人體的這部機器以及我們的心靈,因此,全都在向我們提供成百上千種幾乎確實無誤的支撐點,使我們能夠把我們受其擺布的那些情感控制在其起始點。這就是我已經在紙上打了草稿的基本思想。我希望這一思想能對生性很好、真誠喜愛道德、警惕自己弱點的人產生效用,因而我覺得用這種思想很容易寫出一本讀者愛讀、作者愛寫的書來。可是,我并未在這本題為《感性倫理學或智者的唯物論》的書上花多少工夫。大家很快就將知道的一些分心的事使我無法顧及它,而且大家也將知道我的寫作綱要將落個什么下場,它與我自身的命運何其相似。

        除了所有這一切而外,一段時間以來,我一直在思考一種教育體系,是舍農索夫人請我考慮的,因為她丈夫對她兒子的教育使她惶惶不可終日。盡管這個問題本身并不太合我的口味,但礙于情面,我對它卻比對其他任何問題更加上心。因此,在我剛才提到的所有題目中,這個問題是我唯一進行到底的一個。我寫這個題目時所期待的結果,好像應該給其作者帶來另一種命運。但是,這是件傷心的事,先按下不表。在本書的后面章節中,我將不得不談到它。

        所有這一切計劃使我在散步時有了思考的內容。我想,我已經說過,我只能一邊走著一邊思考,一旦停下腳步,我也就停止思考了,我的腦子是同我的雙腳一起運作的。不過,我也心存戒備,準備了一項室內工作,以便下雨天好干。那就是我的《音樂辭典》。該辭典的材料散亂、殘缺、不成樣子,使得這部作品大有推倒重來的必要。我帶了幾本為此所需的書來,我已經花了兩個月的工夫對好多書進行了摘錄,那些書是人家從皇家圖書館借給我的,有幾本還允許我帶到退隱廬來。這就是我儲備著的室內工作,以便下雨天出不去,或者抄樂譜抄煩了的時候干的。這種安排對我太合適了,所以不論是在退隱廬還是蒙莫朗西,甚至于后來在莫蒂埃,我都受益匪淺。我是在莫蒂埃一邊干著其他事,一邊把這項工作完成的。我始終覺得變換著工作是一種真正的休息。

        有一段時間,我比較嚴格地執行著給自己規定的作息時間,覺得甚為滿意。但是,當美好的春光把埃皮奈夫人更經常地吸引到埃皮奈或舍弗萊特來時,我便覺得,有些事情起先倒并沒怎么讓我費心,我也沒太在意,可現在卻大大地打亂了我的其他計劃。我已經說過,埃皮奈夫人有一些很可愛的優點,她很愛自己的朋友,極其熱情地幫助朋友,為了朋友,從不吝惜時間和精力,因此,她理所當然地應受到朋友們對她的回報。在這之前,我一直都在回報她的熱情,并沒覺得是迫不得已,但最后,我明白了,我給自己套上了一條鎖鏈,只是因為友誼,我才沒有感覺出它的重負。我因為討厭與眾多的賓朋應酬,所以更覺得這條鎖鏈之沉重。埃皮奈夫人因此便向我提出了一個建議,這似乎于我有利,其實更有利的是她。這就是每當她孤獨一人或差不多沒有客人時,便讓人通知我。我同意了,沒有看到這對我有什么不便。這樣一來,我就不再是在我有空時去拜訪她,而是她有空召我前去,因此我就再也無法知道自己哪一天可以由我自己來支配的了。這種約束大大地損害了我在此之前一直想去看望她的那種樂趣。我覺得,她如此慷慨地贈予我的那種自由,其實是有條件的,讓我永遠也享受不著。有這么一兩回,我想試試自己的自由,她便立刻又是捎信,又是寫條,又是為我的健康大驚小怪,弄得我只有借口臥病在床,才能幸免于招之即去。我必須屈從于這個束縛,我屈從了,而且,對于我這樣一個最恨依附于人的人來說,甚至可以說是比較自覺地屈從了,因為我對她的真心愛戴使我感覺不太出來這是一種枷鎖。她因此也就湊湊合合地填補了她的常客不來時所留下的娛樂空白。這對她來說雖說是微不足道的一種補足,但畢竟聊勝于無,因為她是忍受不了絕對的孤寂冷清的。然而,自打她想嘗試一下文學,并打定主意不論好歹寫點小說、書簡、喜劇、故事以及其他這一類的玩意兒時起,她便很容易地就填補了自己的空虛。但是,使她感覺有趣的不是要寫這些東西,而是要寫來讀給人家聽。如果她一旦胡亂涂了兩三頁紙出來,那她就非要在這項巨大工程之后,找到兩三位自愿的聽眾不可。我尚無被選中之榮幸,除非是經別人好心推薦。我若是只是一個人,在任何事情上都總是不被人看重的。而這不僅僅是在埃皮奈夫人的圈子里如此,在奧爾巴什先生的圈子里以及凡是格里姆定調子的場合全都如此。這種不起眼使我在任何地方都覺得挺自在的,只是單獨同她在一起不行,不知說什么好。我不敢談文學,因為輪不上我來評論。也不敢談論風花雪月,因為太膽小,寧可死也不敢被人笑話成一個老色鬼。這種念頭我在埃皮奈夫人身上從未起過,而且,即使我一輩子都守在她的身邊,這種念頭也許也不會出現一次的。倒不是我對她這個人有什么嫌棄,恰恰相反,我也許像個朋友似的非常喜歡她,以至于無法像個情人似的去愛她。看到她,同她聊天,我感到快樂。她的談吐盡管在社交場上很引人入勝,但單獨在一起時卻枯燥乏味,而我的言談也不妙趣橫生,逗引不出她什么話來。我因相對無言太久而頗覺難為情,便想盡方法沒話找話。這種交談盡管常常讓我覺著累,但從不使我感到厭煩。我很樂意能向她獻點小殷勤,給她兄妹般的輕吻,我覺得這些吻對她來說,并無什么欲火。我倆之間,僅此而已。她極瘦,極其蒼白,胸脯像搓衣板。單單這一缺陷就足以澆涼我的欲火了,我的心靈和感官從來就看不得一個女人沒有酥胸的。另外還有一些無須說的原因,總是讓我在她身邊時忘了她是個女性。

        我就這樣橫下了心,忍受這不可免的屈從,未有任何的抵觸,而且,至少在頭一年里,我還覺得沒有預想的那么難以忍受。埃皮奈夫人通常差不多整個夏天都在鄉下度過,可頭一年的夏天卻只住了一段時間,或許是她有事被迫留在巴黎,或許是格里姆沒在.她感到住在舍弗萊特沒趣。我趁她不在的空當兒,或者趁她賓客滿堂之際,享受與我的好泰蕾茲及其母親單獨在一起的樂趣,這使我感到格外可貴。盡管幾年來我常去鄉間,但幾乎從未嘗到甜頭,而且又總是同一些自命不凡之輩去的,拘拘束束,大煞風景,所以這在我心中更加激起了對鄉村情趣的偏好。我越是就近看到了鄉村景色,就越是感到失去它們之苦。我對沙龍、噴水池、人工的樹叢花壇以及夸耀這一切的討厭鬼們厭煩透頂,我對織花、羽管鍵琴、牌局、絲結、愚蠢的俏皮話、乏味的撒嬌、無聊的故事和盛大的晚宴惱火極了,所以,當我瞅見一個不起眼的小荊棘叢、一片樹籬、一座谷倉、一片草地的時候,當我穿過一個小村莊,嗅到香草炒雞蛋的香味的時候,當我老遠聽見牧羊女的歌聲中鄉土氣息的疊句的時候,我便讓什么胭脂呀、飾物呀、琥珀呀,統統見鬼去了。我吃不到家庭主婦的飯菜,喝不上鄉村釀酒,感到非常遺憾,真想給廚房大師傅、管家老爺一記老拳,他們竟讓我晚餐時分吃午餐,睡覺之時用晚餐。尤其是要揍那幫仆役老爺,眼睛貪婪地盯著我的飯菜,把他們主子的假酒以高于小酒館佳釀十倍的價錢賣給我,否則就讓我活活渴死。

        現在我總算住在自己的窩里,住在一舒適幽靜的避難所中,可以支配自己的時日,過著一種我覺得生來就該過的不受干擾、平和安靜的生活。在說出這種對我來說嶄新的生活在我心靈上所產生的影響之前,有必要先談一談我的種種內心情感,以便大家能從其根源上更好地看到這些新變化的進展。

        我始終把我與泰蕾茲結合在一起的那一天視作固定我精神生活的一天。我需要有所寄托,因為原該讓我滿足的那份愛終于被殘酷地斬斷了。對幸福的渴求在一個男人的心中是絕不會熄滅的。媽媽老了,墮落了。事實在向我證明,她在這個世界上不會再幸福了。我失去了任何分享她幸福的希望。只好去尋求一個適合于我的幸福了。我游移了一陣,轉了一個念頭又一個念頭,想了一個計劃又一個計劃。如果我與之打交道的那個人有點常識的話,我去威尼斯時原本是會忙于公務的。我很容易灰心喪氣,特別是在艱巨的、長期的事業上。那次事業上的失敗使我對其他任何事都感到厭煩,而且,依據自己往日的信條,我視所有遙遠的事為鏡中花水中月,決心今后得過且過,再也看不到生活中有什么可以激發我努力奮進的了。

        正是在這個時候,我倆邂逅了。這個好姑娘的溫柔性格使我覺得與我的性格極為相投,因此我便依戀上她了。這種依戀是經得起時間和挫折的考驗的,凡是本該使它夭折的一切反而使它更加強大。當我將揭開她在我最困難的時候,在我心中捅的傷疤、痛楚的時候,大家就會明白這種依戀有多么強烈。我在寫這些之前,對任何人都沒有抱怨過一句。

        為了不同她分開,我竭盡一切努力,冒盡任何風險,而且,我還不顧命運多舛和眾人的反對,同她一起生活了二十五年,終于在我晚年之時,在她并沒有期待我,也沒要求我,而我也沒做任何許諾和保證的情況之下,同她結了婚。當大家知道這些情況之后,將會認為是一種狂熱的愛從第一天起就讓我暈頭轉向了,然后逐步地把我引向那最后的荒唐之舉。當大家知道還有種種特別的、強有力的理由本該阻止走最后這一步棋的時候,一定更加會有上述想法的。我將告訴讀者――讀者們現在應該看到我是在把全部真情道出來――從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起直到今天,我對她從未感到有絲毫愛情的火花在閃爍。我并不想占有她,正像我并不想占有瓦朗夫人一樣。我在她身邊得到的感官上的需要,對我來說,純粹是性欲的需要,而并不是整個身心的交融。讀者們聞之將作何感想?他們將以為我的體質與他人不同,無力感受到愛,因為在我最為依戀的兩個女人身上,我都沒有注入愛的真情。啊,且慢,我的讀者!不祥的時刻正在靠近,你們將會發現自己大錯特錯了。

        我知道,我是在重復自己說過的話,但必須如此。我的第一個需要,最大、最強、最無法消除的需要完全充盈在我的心中,那就是親密的結合,有多親密就多親密的結合,特別是這個緣故,我才必須有一個女人而非男人,必須有一位女友而非男友。這個特別的需要極其強烈,以至于肉體上的如膠似漆還不夠,我恨不得兩顆心長在同一個肉體之中。非如此,我則總是感到空虛寂寥。我那時以為自己已經不再感到空虛了。那個年輕女人具有無數長處,著實可愛,而且容貌姣好,沒有絲毫矯揉和妖冶,如果我能像自己所希望的那樣,把她的生活融進我的生活中來的話,我是本可以把自己的生活融入她的生活中去的。關于男人方面,我沒什么可以害怕的。我可以肯定我是她真正愛著的唯一男人,而她清心寡欲,甚至當我在這方面對她來說已不再算是個男人的時候,她也沒想去另覓新歡。我沒有家庭,她卻有一個家庭,而這個家庭的所有成員都與她的秉性相去甚遠,所以我不可能把它變成我的家庭。這就是我的不幸的第一個原因。我真的恨不得能成為她母親的孩子!我竭力想做到這一點,但總不能如愿。我本想把我們大家的利益拴在一起,但徒勞無益,并不可能。她母親總是另有打算,與我的利益不僅不同,而且背道而馳,甚至與她女兒的利益也大相徑庭,因為她女兒的利益與我的利益已密不可分了。她同她的其他子女及其孫輩們全都成了吸血鬼,偷泰蕾茲的東西算是對她最微不足道的損害了。可憐的姑娘習慣于逆來順受,甚至在她的侄女們面前也是如此,所以便任憑他們偷搶、擺布,不敢吭一聲。我看到自己掏空了錢囊,提盡了勸告,竟未能讓她得到任何好處,真是痛苦極了。我試圖讓她擺脫她母親,但她總是拗著。我尊重她的這種態度,而且對她更加敬重。但她的拒絕態度讓她吃盡苦頭,也沒少讓我深受其害。她一心向著她母親及其家人,勝過向著我以及她自己。他們的貪婪對她的損害尚不及他們的主意對她的損害來得大。總之,如果說由于她對我的愛,由于她的善良本性,她還沒有完全被他們控制的話,卻在很大程度上抵消了我對她的一番苦口婆心的勸導,以致我無論怎么做,我們也自始至終是無法合而為一的兩個人。

        這就是為什么,在一種真誠的、相互的依戀之中,我投進了我心靈的全部溫情,可心靈的空虛卻從未很好地得以填補。孩子們出世了,這空虛原本可以填補了,但反而更糟。想到把孩子放在這樣一個沒有教養的家庭里,會越養越糟,我便渾身發顫。放在孤兒院去受教反倒危險小得多。使我作出決定的這個理由,比我在寫給弗朗格耶夫人的信中所陳述的所有理由都更加強有力,但唯獨這個理由我沒敢告訴她。我寧愿不為這樣嚴厲的斥責洗刷自己,因為我想顧全一下我所鐘愛之人的家庭。大家看看她那無賴哥哥的德行,可以評一評,我是否應該不畏人言,讓自己的孩子別去接受像她哥哥那樣的教育。

        由于無法充分品嘗到我感到需要的那種親密結合的幸福,我便想出一些補充的辦法,雖說填不滿空虛,但可減輕空虛的感覺。我既然沒有一個能全部屬于我的朋友,就必須找一些其活力可克服我的惰性的朋友。就這樣,我便培養并加強與狄德羅和孔狄亞克神甫的友誼,與格里姆建立了新的、更加緊密的友誼,以致最后,因為那篇我已敘述過其經過的文章,沒有想到我又把自己投進我還以為永遠擺脫的文壇。

        初涉文壇,我便通過一條新的道路被引入另一個精神世界,面對它的質樸而高尚的和諧,我不能不為之所動。不久,由于悉心探究,我便發現在賢哲們的學說中充滿謬誤和荒唐,在我們的社會秩序中充滿壓迫和苦難。我因不知天高地厚而充滿幻想,自以為生來就是撥開所有這些迷霧的,而且,我認為,要想讓人聽從我,就必須言行一致,因此,我便采取了人們不容許我遵循的離奇做法,我的那些所謂的朋友也不能原諒我這么標新立異。我這么做起先讓我成為笑柄,但要是我持之以恒的話,勢必會使我受人尊敬的。

        在這之前,我是善良的人,但自這時起,我便成了一個剛毅的人了,或者至少是被剛毅所陶醉的人了。這種陶醉先在我的頭腦中開始,然后進入我的心田。最高尚的驕傲在被根除的虛榮心的殘余上萌發。我一點也不做假,我確實變成了我表面所示的人,而且,在這種激情酣暢淋漓地持續著的那至少四年當中,沒有任何偉大而美好的東西進不了這樣一個天地之中的我的心中。由此而產生了我那突如其來的辯才。那股散布于我早期作品中的燃燒著我的天火,也是由此而產生的。而這股天火,在前四十年中,沒有迸發出一點火星來,因為它一直就沒有點燃。

        我真的變了。我的朋友、我的熟人認不出我了。我不再是那個靦腆的人了,不再是那個羞怯而非謙遜、不敢見人、不敢說話的人了,不再是一句笑話便手足無措、女人看一眼就要臉紅的人了。我變得大膽、自豪、無畏了,到處都顯出一種自信來。這種自信因其質樸并存于我的靈魂而非舉止中,所以愈發地堅定。我的沉思默想使我對我們時代的習俗、準則和偏見所產生的蔑視,使我對那些遺老遺少的嘲笑無動于衷,而且我還用自己的警句箴言壓垮他們那些淺薄的俏皮話,就像我用指頭捏死小蟲子似的。多大的變化啊!整個巴黎都在傳誦這同一個人的辛辣而尖厲的諷刺話語。而就是這同一個人,兩年之前和十年以后,卻從來找不到該說的話,也找不到他應該使用的字眼兒。如果大家要尋覓與我的本性最迥然不同的精神狀態的話,上面所說的就是。請大家回憶一下我一生中那短暫的一瞬,我變成了另一個自我、不是我原來的自我的那一瞬吧。大家還可以在我要說的那個時期發現這一瞬。但這一瞬不是六天、六周,而差不多持續了六年,而且,也許還要持續下去,如果沒有特殊情況使之中止,并把我還給我早想超脫的大自然的話。

        我一離開巴黎,這座大城市的丑惡景象不再使我感到憤怒時,這種變化就開始了。當我不再見到人時,我也就不再蔑視他們了;當我不再看見惡人,我也就不再憎恨他們了。我的心本就不擅仇恨,從此便只悲嘆他們的不幸,不再去辨別他們的不幸和險惡了。這種更加溫和但不再高尚的精神狀態很快便撲滅了長久以來一直激勵著我的那股如火如熾的熱情,而且,我在別人無所覺察,自己也幾乎沒有感覺到的情況之下,又變得畏首畏尾、殷勤討好、膽怯靦腆了,總而言之,又變回到從前的那個讓-雅克上去了。

        如果這種劇變只是使我恢復原樣,到此為止,那倒也罷了。但不幸的是,它走得更遠,把我很快地推向了另一個極端。從此,我那顆動蕩的心便失去重心,總是擺來擺去的,再也靜不下來了。讓咱們來詳細看看這第二次劇變,因為這是世人中絕無僅有的一個人的可怕而致命的時期。

        我們在退隱廬時只是三個人,閑暇和清靜勢必會加深我們之間的親密關系。泰蕾茲和我之間正是如此。我倆在濃蔭下,單獨在一起度過一些我還從來沒有感到那么溫馨的甜蜜時刻。我感到她也比以前更加體會到這種溫馨。她把心向我掏了出來,把長期以來一直在竭力瞞著我的一些有關她母親和她家的事告訴了我。她和她母親都從迪潘夫人那兒收下了不少送給我的禮物,但那個老妖婆因為怕我生氣,便為了她自己和其他孩子而獨吞了這些禮物,一點也沒留給泰蕾茲,而且還喝令她不許吭聲,而可憐的女兒竟乖乖地唯母命是從了。

        但是,有一件事更加使我大為吃驚,那就是我得知狄德羅和格里姆常常私下里同泰蕾茲及她母親交談,鼓勵她倆離開我,只是因為泰蕾茲的堅拒才未能得逞。除此而外,我還聽說他倆自此之后,經常同泰蕾茲的母親鬼鬼祟祟的,連做女兒的都不知道他們在搗什么鬼。她僅僅知道,其中夾雜著送點小禮物,有點小手腳,但他們都在瞞著她,所以她根本不知道其中的奧秘。我們離開巴黎之前,勒瓦瑟爾太太早就每個月往格里姆先生家跑上兩三趟了,一去就好幾個小時,嘁嘁喳喳地沒完,連格里姆的仆人也被支開了。

        我判斷,其目的不外乎原本就竭力想讓泰蕾茲加入其中的那個計劃,答應通過埃皮奈夫人替母女倆搞個食鹽鋪或煙草店什么的,總之,是在對她們進行物質利誘。他們對母女倆說,我既無力為她倆干點什么,而又因為有了她倆,也無法為我自己干點什么。由于我覺得他們這都是出于好心,我也就并不怎么怪罪他們。只不過那種神秘兮兮的勁兒讓我惱火,特別是那老太婆,對我一天比一天更阿諛奉承,虛情假意。但她并未因此在私下里少罵她女兒,怪她太愛我了,把什么都告訴我,罵她是頭蠢驢,早晚要吃虧的。

        這個女人瞞天過海的本事達到登峰造極的程度,她從一個人手里得到東西能瞞住另一個人,對我則是瞞著她從大家手中收受的東西。她的貪心我倒還可以原諒,但她那藏藏掖掖的樣兒我就無法諒解了。她很清楚,我把她女兒及她的幸福幾乎當作自己唯一的幸福,可她對我又有什么好隱瞞的呢?我為她女兒做的,也就是為我自己做的。但是,我為她所做的,她本該對我有所感激的,她本該至少應感激她女兒,而且應該出于對自己那位愛我的女兒的愛而愛我的。是我使她擺脫了窮途末路的,她因我才得以存活,她巧于利用的所有的熟人也都是因我才認識的。泰蕾茲用自己的勞動早就在養活她,現在又在用我的錢來養活她。她的一切都是女兒給的,可她對這個女兒卻未盡母責。她為其他幾個孩子的婚嫁傾家蕩產,可他們非但不養活她,反而仍舊吃她喝她。我覺得,在這種情況之下,她應該視我為唯一的朋友,為她最可靠的保護人,不應把我的事也對我保密,在我的家里算計我,而應該把她早于我知道的可能與我有關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我。我對她那虛假而神秘的行徑該拿什么眼光去看待呢?特別是對她竭力灌輸給她女兒的那些感情我該怎么去想呢?她千方百計地調唆自己的女兒,可見她這人是多么無情無義啊!

        所有這些想法最后使我對這個女人感到寒心了,以致看到她便覺得惡心。然而,對于我伴侶的母親,我仍舊恭敬有加,幾乎凡事都像身為人子似的對她既敬重又有禮貌。不過,說實話,我不喜歡同她長期待在一起,我的脾氣是不善于受人約束。

        這也是我一生中那些短暫時刻中的一個,我看到幸福就在咫尺,卻無法抓住它,可這又不是由于我的過錯。如果這個女人品行好的話,我們仨是會幸福地過一輩子的,只是最后一個死的人顯得可憐而已。但事情并非如此,你們馬上就會看到是怎么一回事了,而且,你們也可以說說看,我是否能改變它。

        勒瓦瑟爾太太見我在她女兒心上占一席之地,而她自己卻失去了女兒的心,便竭力地想把女兒奪回來。但她不是通過女兒來同我和好,而是千方百計地調唆女兒同我鬧。她的一個辦法就是,鼓動家里的人來幫她。我曾請求泰蕾茲別讓任何人來退隱廬,她答應了。可她母親卻趁我不在,未征得她的同意,就把他們弄來了,然后,還不許她告訴我。走了第一步,以后做起來就容易了。你只要對你所愛的人隱瞞一件事,你很快就什么事都毫無顧忌地瞞著他了。我一去舍弗萊特,退隱廬便人滿為患,縱情歡樂。一個母親對一個生性善良的女兒總是很容易擺布的。不過,無論老太婆使出什么花招兒,總也無法讓泰蕾茲同意她的看法,拉她一起來反對我。老太婆是鐵了心了。她看到,一方面是她女兒和我,她只不過是能在我們家里生活下去而已;而另一方面是狄德羅、格里姆、奧爾巴什、埃皮奈夫人,他們給她許了很多愿,也常施點小恩小惠,所以她認為,同一位總包稅吏的夫人和一位男爵在一起,是不會有錯的。如果我的眼睛雪亮,我從那時起就會看出自己是在懷里焐著一條蛇,但是我那盲目的信任當時還沒有受到影響,壓根兒沒有想到一個人會坑害自己應該愛的人。我看到在自己身邊布下的陰謀網,只知道抱怨我稱之為朋友的那些人專橫獨斷,覺得他們是在強迫我依照他們的模式而非我自己的方式過上幸福生活。

        盡管泰蕾茲不肯同她母親攪在一起,但她一直為她母親保守著秘密。她的用心是值得稱道的,我不想說她做的是好是壞。兩個女人有了共同的秘密,就愛一起嘁嘁喳喳,這使得她倆更加親近。泰蕾茲心系兩頭,有時就使我產生孤獨感,因為我已無法再把我們仨在一起視作一個整體。就在這時候,我才強烈地感覺到錯了,在我們最初交往的時候,沒有趁愛情使她變得順從之機,培養她一點才能和知識,那樣的話,她的時間和我的時間也就充實有趣了,也就感覺不出兩人單獨相處時時間的冗長了,我倆在退隱生活中,也就更加貼近了。倒并非是我倆沒什么話好說的,也不是她對我倆一起散步似乎很厭煩,而是我倆沒有較多的共同語言,無法說個沒完。我們總不能老是談論我們今后的打算――只局限于如何享受的打算。眼前出現的事物啟迪著我的聯想,但這超出了她的理解能力。十二年的相依相隨已無須再用言語來表達了,我倆過于相互了解,再沒有什么好相互傾訴的了。剩下的就只是些家長里短、惡言惡語、冷嘲熱諷了。人尤其是在孤獨之時,才感到同一個善于思考的人在一起的長處。我并不需要這種潛能就可以高高興興地同她在一起,而她卻需要這種潛能才能在同我在一起時總感到快樂。最糟的是,除此之外,我倆單獨在一起聊聊還總要偷偷摸摸的:她母親使我感到討厭,逼得我不得不如此。總而言之,我在家里覺得別扭。愛的表象損害了真正的友誼。我們有著親人的關系,但沒有生活在親密之中。

        當我一感覺出泰蕾茲有時是在找借口,不肯同我一起去散步時,我也就不再邀她去了,但我并不怪她不像我那樣喜歡散步。喜好這玩意兒并不取決于意愿。我對她的心是深信不疑的,這就夠了。當我的樂趣同她的一樣時,我就同她一道享受,如其不然,我就寧可讓她高興,而不是非得滿足自己不可。

        就這樣,我在一半落空的期望之中,在我選定的住處,同一個我所鐘愛的女人,過著一種合我口味的生活,但我感到自己幾乎是孤單一人。我所缺少的東西使我領略不到我所擁有的。作為幸福和享受,我必須兼而有之,否則便一無所有。大家將會看到,為什么我覺得這一點非常必要。現在,我再回到我原先的話題。

        我一直以為圣皮埃爾伯爵給我的手稿里有奇珍異寶。經細細察看,我才發現那差不多只是他叔父已刊印的作品匯編,只是經他的手注釋和校訂過,再加上幾篇未曾問世的小東西。克雷基夫人曾經給我看過他的幾封信,使我覺得他比我所想象的要更有才氣。這次看了他的倫理學著作,我更堅定了自己的看法。但是,在深入研究他的政治學著作時,我覺得他的觀點很膚淺,是有一些有益的計劃,但卻因作者那無法擺脫的想法而沒法實施:人的行為是受知識而非其激情引導的。他對現代知識的高度評價使他接受了業已改善的理性這一虛假的原則,這個原則是他所提出的所有制度的基礎和他一切政治詭辯的根源。這個罕見的人是他那個時代以及他那一類人的榮耀,而且也許是自有人類以來,只熱愛理性而無其他激情的唯一一人。然而,在他所有的體系之中,他只不過是從謬誤走向謬誤,因為他想使所有的人都變得同他一樣,而不是按照他們現在是和將繼續是的那種樣子去看待他們。他想著為他的同時代人而寫作,但其實只是在替想象中的人工作。

        看到這一切之后,我有點為難了,不知以什么形式來處理手頭的東西。放過作者的那些空想,等于是沒干什么有益的事;毫不客氣地予以駁斥,那就不太地道了,因為他的手稿是我接受下來的,甚至是我要求接手的,我就必須尊敬其作者。最后,我采取了我覺得最合情理、最為正確、最最有益的辦法,那就是把作者的思想和我的思想分開來闡述,從而,深入體會他的觀點,加以闡釋、發揮,不遺余力地使其得到充分地展示。

        因此,我的作品就應該包括截然分開的兩部分:一部分是按照我剛才所說的方法闡述作者的各種計劃,另一部分應等第一部分產生了效果之后再發表,我將在這一部分中提出自己對他的計劃的見解。我承認,這么做很可能使他的那些計劃有時會遭到《憤世者》①()中的那首十四行詩的命運。卷首應有作者小傳,我為此而收集了不少好材料,我慶幸在使用時沒有糟踐這些材料。我在圣皮埃爾神甫晚年時見過他幾面,我對他追思時所懷有的景仰,保證我無論如何也不會使伯爵先生對我評述其叔父的方式感到不快的。

        我先從《永久的和平》入手。這是該集子中所有作品中篇幅最長、最見功底的作品。在進行思考之前,我鼓起勇氣,一絲不茍地讀完了神甫就這個好題目所寫的字字句句,從未因其冗長??唆而泄氣。公眾見過這部文摘了,因此我也不必多說了。至于我對它的評論,根本就沒有印出來,而且我也不知道將來是否會出,但它是同那部文摘同時寫就的。我弄完它之后,便著手《各部會議制》()②,或稱《多種委員會制》。這是攝政時期寫的一部作品,為的是有助于攝政王所選定的行政制度,但它使得圣皮埃爾神甫被逐出法蘭西學院,因為書中有幾處是反對先前的行政制度的,觸怒了邁納公爵夫人和波利尼亞克紅衣主教。我搞完了這項工作,同前一部一樣,摘要、評論兼蓄。但我也就做到此為止,不再想繼續這項我不該著手的工作了。

        使我放棄這項工作的原因是明擺著的,可奇怪的是我竟沒有早點想到。圣皮埃爾神甫的大部分作品或者是,或者包含一些對法國政府某些部門的批評意見,甚至有些意見是過于大膽的,他竟未因此而受到懲處,真是萬幸。不過,在大臣們的辦公室里,大家始終把圣皮埃爾神甫看作宣教士,而非一位真正的政治家,所以就隨他去說,知道沒人會聽他的。萬一我要是讓人聽從了他的話,那就是兩碼事了。他是法國人,而我不是。我若竟敢重復他的批評,盡管是以他的名義,也會遭人呵斥,問我瞎摻和些什么。這種呵斥雖有點嚴厲,但不無道理。幸好,我還沒走多遠,便發覺會授人以柄,趕忙抽身了。我知道,孤單一人生活在眾人,而且又全都是一些比我勢大力強的人中間,我不管采取什么辦法,都絕對無法躲過他們對我的迫害。在這一點上,只有一件事是取決于我的,那就是至少當他們想加害于我的時候,就讓他們顯得毫無道理。這一信條使我放棄了圣皮埃爾神甫的工作,而且還經常讓我拋開一些更加彌足珍貴的計劃。這幫人總是急于讓對手倒大霉,可他們要是知道我平生總是謹小慎微,讓他們在我遭難之時無法振振有詞地說我“你這是活該”,那他們一定是驚訝不已的。

        這項工作放棄之后,有一段時間,我無所適從,不知該接著干什么。這一段的無所事事對我是個損失,我因為沒有其他事情可以操心,腦子就只盯著自己打轉。我不再有什么未來計劃,以資寄托我的想象。我甚至都不可能擬訂計劃,因為我所處的環境正是心滿意足的環境,已別無他求,但心靈是空虛的。這種狀況尤其令人痛苦不堪,我看不到還有什么比它更好的處境。我早已把我所有最繾綣的愛注入一個我稱心如意的人身上了,而她對我也在投桃報李。我同她一起生活,無拘無束,而且可說是隨心所欲。可是,我不管與她離得是遠還是近,心頭總是壓著一種隱痛。我即使占有了她,也覺得她仍不歸我所有,而且,一想到我對她來說,還不是她的一切,我便覺得她對于我來說幾乎什么都不是了。

        我有一些男朋友和女朋友,我以最純潔的友誼、最真誠的敬意愛著他們。我相信他們對我也是如此,腦子里對他們的真誠從未有過懷疑。然而,這種友誼對我來說,苦惱多于溫馨,他們極其頑固地,甚至是故意地要阻礙我的所有志趣、愛好以及生活方式,以至于我只要想做一件只與我個人有關而與他們毫不相干的事,他們就立即聯起手來逼我放棄。他們這種在所有事上不許我有任何奇思異想的頑固態度很不公平,尤為不公平的是我對他們的想法并不想干涉,從不過問。他們的頑固態度沉重地壓抑著我,到后來,我每每接到他們的一封信,在打開看之前,竟感到某種恐懼,而讀完信后,這種恐懼被證明并非是我在疑神疑鬼。我覺得,他們都比我年輕,又都極為需要他們所強加于我的訓誡,可卻把我當成個孩子,真是太過分了。我對他們說:“像我愛你們那樣地愛我吧,再說,我既不干涉你們的事,那你們也別管我的事了。我所請求你們的僅此而已。”如果說就上述兩條請求他們滿足了我一條的話,那至少也不是后面的那一條。

        我在幽靜迷人的地方,有一處僻靜之所。我身為一家之主,可以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誰也無權指手畫腳。但這個住所也給我強加了一些雖說是樂于履行卻又是不可不履行的義務。我的所有的自由,都是岌岌可危的。我比接受命令還要服服帖帖,我得受到自己意志的束縛。我沒有一天起床時可以說:“今天這一天,我想干啥就干啥。”不僅如此,我非但要聽從埃皮奈夫人的安排,還有一件更加討厭的事,就是要伺候公眾和不速之客。我雖離開了巴黎,卻擋不住每天總有大批無所事事者前來光顧,他們不知如何打發時日,便肆無忌憚地跑來浪費我的時間。我總是出乎意料地被人無情地糾纏著,每每為一天訂出一個很好的計劃,總會被一個不速之客給攪和掉。

        總之,在我最渴望得到的美事中,由于享受不到純潔的歡樂,我的思緒便飛回到我青年時期那寧靜的時日中去,有時便嘆息著嚷道:“啊!這兒比不上沙爾麥特!”

        對我一生不同時期的回憶使我對已到達的生命階段進行了思索,我已經看到自己日暮黃昏,為種種病痛所苦,已接近生命旅程之終點,可幾乎沒充分品嘗到我心靈渴求的任何一種樂趣,竟沒讓心中蘊藏的激情迸發出來,竟沒飽嘗甚至都沒沾到過我自感在心靈中充盈著的那種醉人的欲念,這種欲念因無對象而始終被壓抑著,除了嘆息而外,難以宣泄。

        我天生有著一顆感情外露的靈魂,對于它來說,活著就是愛。可我怎么可能在這之前竟沒能找到一個完全屬于我的朋友、一個真正的朋友?我可是自以為天生就是做人家真心朋友的料的呀。我的感情是火熱的,我的心充滿著愛,可我怎么就從未找到過一個明確的對象,以使胸中之火熊熊燃燒呢?我為愛的需求所吞噬,從來也未能很好地滿足它,我眼見已進入垂暮之年,未曾真正地生活過就要死去。

        這番傷心而纏綿的想法使我懷著一種不無甜美的遺憾在反躬自省。我覺得命運欠了我點什么,沒有還我。既然天生我才,可又為何直到最終也不讓其得到施展?我心比天高,卻懷才不遇,自感無可奈何,常常潸然淚下,因為我喜歡讓淚水縱橫。

        我是在一年中最美好的季節,在六月里作這番沉思默想的,我待在清新的小樹林中,聽著鶯啼雀唱,溪水淙淙。所有的一切都在把我推入那種極富誘惑的疏懶怠惰之中。我生來就喜倦慵,而長期的激昂剛剛養成的那種冷峻嚴厲的情調本該使我永遠擺脫這種倦慵之態的。不幸的是,我又回想起托訥城堡的午餐以及我跟那兩位婷婷玉女的邂逅,季節相同,環境也幾乎與我此刻置身其間的環境相仿。這段回憶因其純潔無邪而更加溫馨,勾引起我其他一些類似的回想。很快,我便看到在我年輕的時候使我激動忘懷的所有人全都聚集在我的周圍:加萊小姐、格拉芬麗小姐、布萊耶小姐、巴齊爾太太、拉爾納熱太太、我的那些漂亮的女學生以及那位我至今心里還在懷念著的火辣辣的齊麗埃塔。我發現自己被一群天仙美女,被我的舊相好給團團圍住。我對她們最強烈的欲念,在我已不是一種新奇的感情了。我的血在沸騰,在噼啪作響。我的頭盡管已是灰發斑白,但也暈暈乎乎的了。我這個一本正經的日內瓦公民,我這個清心寡欲的讓-雅克,在年近四十有五之時,竟又突發少年狂。我如醉如癡了,盡管這種癡醉情迷是那么突如其來,那么荒誕無稽,卻是那么持久,那么強烈,直至把我推入災難重重的出乎意料而又駭人聽聞的絕境之中,才使我幡然悔悟。

        這種癡迷不管達到何種程度,都并沒有使我忘掉自己的年歲和處境,并沒有使我得意忘形,自以為還有美人相愛,也沒有使我癡心妄想,把吞噬著我、卻只開花不結果的火傳遞給他人。那股火,我自幼年時起便感到它在徒勞無益地燃燒著我的心。我不去希冀它了,甚至也無此欲念。我知道,愛的歲月已過,深感老年風流之可笑,所以不會授人以柄。我在風華正茂之年,也未曾風流倜儻、自信自負,到老還能如此嗎?我可不是那種人。再說,我喜歡平靜,害怕自家里雞犬不寧,而且,我十分真心實意地愛著泰蕾茲,不愿讓她因見我對別人的情感超過對她的情感而傷悲。

        在這種情況之下,我如何是好呢?讀者只要是讀到這兒,就一定猜到了。由于不可能得到實實在在的人,我便進入了夢幻之鄉。我因看不到任何實實在在的人值得我為之癲狂,便在一個理想的世界中去癡狂。我那富有創造性的想象力很快便為這理想世界造就了無數可我心意的人兒。這個法子來得太及時,太富活力了。在我那永不停歇的心醉神迷之中,我暢飲著人心所從未品嘗過的甜美的情感激流。我完全忘記了人類,為自己創造出一大群品德和容貌美妙絕倫的完美人物,一些我在塵世間從未見到過的可靠、多情、忠實的朋友。我如此欣然地遨游于九霄,置身于把我團團圍住的可愛的人兒中間,流連忘返,樂不思蜀。我忘掉了其他一切事情,匆匆忙忙地吃上點東西,便心急火燎地跑到我那小樹林中去。當我正準備奔往那極樂世界,只見一些凡夫俗子前來,把我拖在塵世間,我便既抑制不住又掩飾不了我的惱怒,不能自已,對他們采取十分生硬甚至可以說是粗暴的態度。這么一來,我那憤世嫉俗的名聲就更大了。其實,如果大家能更好地了解我的心思,我是原可以得到一個完全相反的名聲的。

        當我興奮激昂達到頂點之時,我突然就像一只風箏似的被一根繩子收了回來,自然趁我舊病復發、情況嚴重之際,把我拉回到原地。我使用了唯一可以減輕我病痛的辦法――探條,這樣,我的那些天使般的愛便暫告一段落了。因為,除了人在患病之時無心戀愛之外,我那只有在鄉間樹下才有活力的想象力,在房間里,在房梁下,便凋零了,枯竭了。我常常抱憾沒有林中仙子,否則,我定會在她們中間寄托我的一片深情。

        與此同時,又有一些家庭煩惱跑來給我添亂。勒瓦瑟爾太太一面對我極盡阿諛奉承之能事,一面竭盡全力地離間她女兒和我。我接到過我過去鄰居的信,他們告訴我說老太婆背著我以泰蕾茲的名義借過好幾筆錢。泰蕾茲是知道的,但壓根兒沒告訴過我。還債倒不要緊,讓我生氣的是借了債竟不讓我知道。唉!我對她從未有過任何秘密,可她怎么竟然對我保守秘密?一個人難道可以對其所愛的人隱瞞點什么嗎?奧爾巴什那幫人見我一次也不回巴黎去,便開始著實害怕了,以為我在鄉下過得挺快活,傻到要在鄉下一直住下去。于是,他們便制造麻煩,想借此把我弄回城里去。狄德羅還不想立即親自出馬,便開始在把德萊爾從我身邊拉過去。德萊爾是我介紹給狄德羅認識的,他聽了狄德羅的意思之后,轉告了我,可他并不知個中原委。

        一切都像是要把我從我那溫馨而癲狂的幻境中拽出來。我的病體尚未康復,便收到一篇寫里斯本之毀滅()①的詩,我猜想是作者寄給我的。這就迫使我回復他,談談他的這篇詩作。我給他寫了一封信。我下面將要談到,這封信在很久之后,未經我同意就刊印了出來。

        看到這個可說是成就和榮耀纏身的可憐人,卻在悲苦地哀嘆人生之不幸,總覺得一片漆黑,我感到震驚,便不假思索地勸他反躬自省,向他證明一切都是美好的。伏爾泰看上去好像始終信仰上帝,實則只相信魔鬼,因為他的所謂上帝只不過是一個惡魔,照他看來,這惡魔專事害人。這種學說之荒謬是昭然若揭的,由一個集各種好事于一身的人說出來則尤其令人反感,因為他身浸幸福之中,卻在竭力用他自己未曾嘗到的所有災難的陰森可怕來使自己的同類感到悲觀絕望。我比他更有資格歷數和掂量人生之苦,我對這些痛苦作出了公正的分析,并向他證明,所有這些痛苦,沒有一個應責怪上蒼的,沒有一個不是因人類濫用其才造成的,而非大自然本身所為。在這封信中,我對他極其尊敬、極其景仰、極其審慎,而且,可以說是極其尊崇。不過,我知道此人自尊心極強,所以我沒把這封信寄給他本人,而是寄給了他的醫生和好友特隆桑,并讓他按照自己認為合適的方式全權處理此信,或轉交或銷毀。特隆桑把信轉交了。伏爾泰用寥寥數語回復我說,自己有病在身,又得照看病人,當改期另復,對問題本身只字未提。特隆桑把他的復信轉寄我時,附了一紙,說對托他轉此信的人不敢恭維。我從未將這兩封信發表出來,甚至都沒拿出來給別人看過,因為我壓根兒就不喜歡對這種小小的勝利大加渲染,但原信還都在我的信函集中(見信函集A,第二十號和第二十一號)。此后,伏爾泰便把他所說的改期另復的信發表了出來,但并沒寄給我。那個復信不是別的,就是小說《老實人》。我沒有讀過這部小說,所以無法談論。

        所有這些分心的事本該徹底治愈我的那些虛幻的愛情,而且也許是上蒼賜予我預防其悲慘結局的一個良方,然而,我那不濟的星宿強大無比,以至于我剛剛又開始出門的時候,我的心、我的頭、我的腳又回到了原路上去。我所說的原路,是就某些方面而言,因為我的思想稍許不那么激昂了,這一次回到了現實中來,但是,我把現實中可能有的各種各樣可愛的東西作了精心的選擇,以致那物華天寶之虛幻并不比我所拋棄的那個幻想的世界遜色。

        我把我心中的兩尊偶像――愛情和友誼――想象成最美好的形象。我又饒有興味地用我始終崇拜的女性的所有魅力把這兩尊偶像裝點起來。我想象出兩位女友而不是兩個男友,因為,如果說兩位女子的例子很罕見的話,卻更加可愛動人。我賦予她倆相似卻又不盡相同的性格,賦予她們兩個并不完美卻合我口味的面容,因和藹多情而容光煥發。我讓一位是黑發,另一位是金發,一個活潑,一個溫柔,一個聰穎,一個脆弱,但脆弱得極其動人,似乎是賢德使然。我給其中的一個安排了一個情人,另一個則是他溫馨的女友,甚至還有點超出女友的東西。但是,我不讓他們爭風吃醋,嫉妒生事,因為我無力輕易想象出任何痛苦的情感,而且也不想用任何貶損天性的東西使這幅歡快的圖畫黯然失色。我愛上了這兩個動人的模特兒,便盡我一切能力使自己與那個情人兼男友等同起來。不過,我把他寫得可親可愛,翩翩年少,還給他加上我覺得自身所有的種種美德和缺點。

        為了使我的人物置于適合他們的環境之中,我便把我在旅行中所見到過的最美的地方都濾了一遍,卻沒找到一個合我口味的清新小樹林或比較動人的美景。如果我看見過塞薩利()①的山谷的話,我可能會非常滿意的,但是我的想象力已疲于創造,希望以某個真實的地方為基點,并對自己想要使之住在其中的人的真實性產生幻想。我很長一段時間在想著波羅美島,它的賞心悅目使我激動忘懷,可我又覺得它太過人工斧鑿,不適合我的人物居住。不過,我必須有一個湖。我終于選上了我的心始終縈繞其間的那片湖。長期以來,我企盼著能懷著命運限定于我的那種想象的幸福,生活在這樣的一塊地方,現在,我在心中把它確定了下來。我可憐的媽媽的故土對我仍舊具有很大的魅力。山光水色相映生輝,景色豐富而多彩,放眼望去,賞心悅目,扣人心弦,超脫靈魂。凡此種種,促使我下定決心,讓我的那些年輕的孤男寡女定居在佛威了。這就是我最先想象出來的一切,其余的都是隨后補充的。

        我被局限于一個泛泛的提綱很久,因為這個提綱足以使我的想象力充滿適宜的對象,使我的心充滿它所喜歡培養的感情。這些虛構的情景由于反復地在腦海中出現,終于有所充實,并以一種確定的形式在我的腦子里確定下來。正是在這時候,我突然心血來潮,要把虛構提供給我的某些情節落筆紙上,并且,在回憶我青年時期所感受到的一切的同時,便想出辦法激發我那從前未曾滿足、至今仍啃噬著我的愛的欲望。

        我一開始,先在紙上寫下了幾封既不連貫又無聯系的零散的信,可當我想把它們聯系起來,卻常常感到頗為犯難。很難令人置信但也確實無疑的是,開頭兩部分差不多全部都是以這種方法寫成的,沒有任何擬就的提綱,甚至都未曾料到有一天我會想著以此來寫成一部正式著作。因此,大家可以看到,這兩部分都是用一些未經雕琢的素材拼湊而成的,滿是繁雜冗長的廢話,而在后面部分,這是見不到的。

        在我沉湎于溫柔幻想之中的時候,烏德托夫人前來探訪。這是她生平第一次來看我,但不幸的是,正如大家下面就會看到的,并非最后一次。烏德托伯爵夫人是已故包稅吏貝爾加爾德先生的女兒,是埃皮奈先生、拉利夫先生和拉伯里什先生的姐妹。拉利夫和拉伯里什后來都當了禮賓官。我已說過,我認識她時她尚待字閨中。自她結婚之后,我只是在舍弗萊特她嫂嫂埃皮奈夫人家的宴會上見過她。我因為在舍弗萊特和埃皮奈常同她在一起共度數日,所以,不僅始終覺得她十分可愛,而且我還認為看出她對我頗有好感。她挺喜歡同我一起散步。我倆都挺能走路,又總有說不完的話。不過,我可從未去巴黎看望過她,盡管她多次相邀,甚至是敦促我去。她同我剛開始與之交往的圣朗拜爾先生的關系使我對她更感興趣。我想,圣朗拜爾當時正在馬洪,而她前來退隱廬看我,就是要告訴我有關這位朋友的消息的。

        她的這次造訪有點像是小說的開篇。她迷了路。她的車夫該拐彎沒拐彎,想直插過來,從克萊佛磨坊直奔退隱廬。結果,馬車陷入淤泥中。她想下車,步行前來。她的小巧的鞋很快便磨破,人也陷入爛泥中,仆從們費了老大的勁兒才把她拽了出來。最后,她套著長筒靴來到退隱廬,笑聲朗朗。我看見她到來,也跟著大笑不止。她全身都得換個遍。泰蕾茲把自己的衣物拿給她換,我則請她屈尊將就吃點粗茶淡飯,她吃得挺滿意。天色不早了,她沒待多久,但這次見面快活極了,她覺得饒有興味,似乎準備以后再來。不過,她再來的計劃第二年才實現,可是,唉!她的姍姍來遲并沒有對我有何保障。

        這年秋天,我忙于一件大家可能想象不到的事情――照管埃皮奈先生的果樹園。退隱廬乃舍弗萊特園林中各條溪流的匯集點。那兒有一處圍著圍墻的園子,種著果樹和其他樹木,為埃皮奈先生提供的水果盡管被偷去四分之三,也比他那舍弗萊特菜園提供的要多。為了免得光住在人家里,什么事也不干,我便負責照管園子,監督園丁。水果成熟之前,一切都順順當當。但隨著果子逐漸成熟,我便發現它們少了,不知哪兒去了。園丁硬說是全給脂山鼠吃了。我便向脂山鼠開戰,打死不少,但果子仍舊在減少。于是,我便偷偷窺伺,終于發現原來園丁就是那只大脂山鼠。園丁家住蒙莫朗西,他夜里帶上老婆孩子一起把他每天采摘放好的水果偷走,然后,拿到巴黎菜市場公開地售賣,仿佛他自家有一個果園似的。這個渾蛋,我可是給了他不少的好處,他孩子的衣服也都是泰蕾茲給的,他父親是個叫花子,差不多也是我給養活的,竟然這般大模大樣、厚顏無恥地偷盜我們,而我們仨誰都沒有提高警惕,堵住漏洞。而且,有一次,他一夜之間就把地窖搬空,第二天什么也不剩了。倘若他只是偷我,倒也罷了,但他竟偷水果,我就不得不揭發這個家賊了。埃皮奈夫人請我付完他工錢,讓他滾蛋,并另外找一個園丁。我照辦了。由于那個大渾蛋每天夜里都在退隱廬周圍轉悠,還握著一根狀如狼牙棒的包鐵大棍子,并帶著其他一些像他一樣的流氓,所以為了給被這家伙嚇得魂不附體的兩位“女總督”壯壯膽子,我便讓新來的園丁每天夜里睡在退隱廬,但這并沒讓她倆完全放心,所以我便讓人向埃皮奈夫人要了一支槍,放在園丁屋里,并告誡他不到萬不得已,譬如有人想破門而入或翻墻進來時,不得開槍,而且也只許裝火藥,不許裝子彈。這純粹是為了嚇跑那幫賊人。一個身體不適的人,獨自一人同兩個怯懦的女人一起在森林中過冬,為了大家的安全,這肯定是所能采取的最起碼的防衛措施了。最后,我又弄來一條小狗,替我們放哨。在此期間,德萊爾來看過我一次,我便把我的處境告訴了他,同他一起因我的軍事裝備大樂了一番。

        德萊爾回到巴黎,也把這事說來逗狄德羅開心。就這樣,奧爾巴什那幫人便得知我鐵了心了,要在退隱廬過冬。我這么有恒心,他們未曾料到,因此茫然不知所措。他們一面想方設法弄出點事來讓我不得安生,一面通過狄德羅挑撥德萊爾離開我。于是,這個德萊爾起先還覺得我的防衛措施無傷大雅,最后竟說這與我的原則相悖,真是可笑至極。他在寫給我的一些信中,對我極盡挖苦,語多尖刻,要是我當時脾氣也上來了,會覺得這是奇恥大辱的。不過,當時,我心里充滿著溫馨甜美的感情,別的任何感情都擠不過來,我便把他那尖刻嘲諷當成笑言,看作戲謔。換了別人,準覺得欺人太甚了。

        由于我提高了警惕,加倍地小心,總算把園子看管得很好,盡管這一年水果收成不佳,但產量比往年翻了兩番。不過,說實在的,為了保住收獲,我簡直是不遺余力。甚至親自把水果護送到舍弗萊特和埃皮奈,自己還手里提著果籃。我記得,有一次“姨媽”同我兩人抬著一個沉甸甸的大籃子,壓得直不起腰來,不得不走上十來步便歇一歇,等到了地方,已是大汗淋漓了。

        嚴冬來臨,我便開始蝸居室內,想把室內活計撿起來,但不可能。我到處都只看到那兩個楚楚動人的女友,只看到她倆的男友、她們周圍的人、她們住的地方,只看到我憑想象為她倆創造或美化的東西。我一刻也靜不下心來,始終處于癲狂激越之中。我費了許多勁想把所有這些幻象從我身邊驅走,但均告無效,最后竟完全被它們迷惑住了,只好盡力把它們整理一番,理出頭緒,好寫成一部小說似的玩意兒來。

        我最犯難的是恥于如此明白、如此公開地揭露自己。我剛鼓噪著確立了自己嚴厲的原則,我曾那么大聲疾呼我那刻板的信條,我曾厲聲棒喝那些透著纏綿悱惻的脂粉氣小說,當人們看到我現在突然之間竟親自加入我曾嚴加呵斥的寫那些書的作者之列,會有多么意外,多么反感啊!我深感這太前后不一致了,我為此而自責、羞愧、氣惱,但這一切都不足以把我拖回到理智上來。我被完全征服了,只好鋌而走險,決計不畏人言。至于我是否決心將這本書公之于世,那就另當別論了,因為我還沒有想好,不知能否寫出來出版。

        決心已定,我便一頭扎進我的夢想中去了。我把這些夢想在腦子里翻來覆去地琢磨,終于形成了一種計劃,大家看到我已在執行了。這肯定是對我的那些瘋狂念頭的最佳利用,因為喜行善事始終是我心之所系,這使得我的奇思異想朝著有益的目標轉換,而且,道德風尚也可能從中得益。如果失卻天真無邪的溫柔色彩,我的那些風流圖景就會失去其全部風流雅致。纖弱女子本招人憐愛,愛情則會使之變得妙趣橫生,而且她因纖弱反而更顯可愛。但是,目睹時髦風尚,誰又能忍受而不氣憤呢?一個淫婦公開踐踏自己的一切義務,竟大言不慚地說她未讓其夫當場捉奸就是對他的恩典,他應感恩戴德才是,有什么比這種女人的狂妄更加令人發指的嗎?自然界里沒有完人,完人的教導離我們甚遠。但是,一個年輕女子,生來心靈溫柔而真誠,當姑娘時,為愛情所征服,婚后,又重新獲得力量,戰勝了愛情,復又成為一個有道德的女人。誰要是告訴你說,這幅圖景就其整體而言是傷風敗俗的,沒有益處的,那此人就是個說謊者、偽君子,你不必去聽他的。

        除了這個完全與整個社會秩序相關的風俗和夫妻忠貞的目標而外,我還為自己訂了一個社會協調和平靜的更加隱秘的目標。這一目標本身也許更加偉大,更加重要,至少在人們所處的那個時期是如此。《百科全書》所引發的那場風暴還遠遠沒有平息,正處于最激烈的時候。對立雙方全都聲嘶力竭地互相攻訐,簡直就像一群惡狼在互相撕咬,根本不像是一些基督徒和哲學家想相互切磋,取長補短,共同回到真理的道上來。也許雙方只差一位叱咤風云、深孚眾望的領袖來把這場爭斗變成內戰了,否則,天知道內心深處都懷著不共戴天的刻骨仇恨的雙方的這場宗教內戰會產生什么樣的后果。我天生痛恨派別之爭,對雙方都坦言直陳一些嚴酷的真理,他們都不聽。我又換了個法子,還頭腦簡單地以為是絕妙的一招,那就是鏟除他們的偏見,并向雙方指出對方堪受公眾敬重和世人尊崇的優點和品德,從而緩解他們之間的仇恨。這個原應建立在假定人們都懷有善良意愿基礎上的頗不明智的打算,使我重蹈我所責怪的圣皮埃爾神甫的錯誤,所以其結果就可想而知了,非但沒能使雙方接近,反而引火燒身,招致雙方的攻擊。在此期間,經驗使我感到了自己的荒唐,我敢說,我先前真的是傻得夠嗆,那份熱情勁兒無愧于啟迪我去這么干的動機。我描繪了沃爾馬和朱麗兩人的性格,心里懷著一種喜悅,使我企盼著能把這兩個人寫得都很可愛,而且,還要使她倆相映生輝。

        我很高興我的提綱粗略地定下了,于是便回到我已設定的詳細情節上來,并經安排整理,產生了《朱麗》的頭兩章,然后,在冬季里,懷著無法形容的欣喜,把它們寫下、謄清,用的是最漂亮的金邊紙,并用天藍和銀灰的粉末把墨跡吸干,還用藍色狹絲帶把它們裝訂成冊,總之,我像皮格馬利翁()①一樣,對我所癡情的兩位嫵媚少女,簡直是不知如何獻媚,如何疼愛是好了。每天晚上,我坐在爐火旁,把這兩部分一再地念給兩位“女總督”聽。女兒一句話也不說,只是同我一起傷心地抽泣著;母親并不覺得有什么好,她根本就沒聽懂,只是靜靜地待著,在我停下來的時候,總是那么一句:“先生,這太美了。”

        埃皮奈夫人不放心我獨自一人在林中獨屋中過冬,便常常派人前來了解點我的情況。她對我的友誼從未這么真誠過,而我對她的友情也從未這么熱烈過。在這番深情厚誼中,有一點不說就不對了:她曾把她的畫像派人送來給我,并要求我把我的畫像贈送給她。我的畫像是拉圖爾畫的,曾在沙龍中展示過。她對我還有一次關注也是不應該不提及的。那關注貌似可笑,卻與我的性格演變有關,因為它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有一天,天寒地凍,我在打開她派人送來的一個包裹時,發現她親自為我置辦的東西中,有一條小襯裙,是英國絲絨做的,說她已經穿過,想讓我用它來改一件背心。隨附的信箋,語氣親切動人,充滿了溫情和天真。這種關懷超出了友誼,令我感到極其溫馨,仿佛她脫下衣服來讓我穿。我激動不已,流著熱淚,親吻了信箋和襯裙無數次。泰蕾茲以為我瘋了。很奇怪,埃皮奈夫人對我表示的友情之中,沒有哪一次像這一次那么使我深受感動的,而且,甚至在我倆絕交之后,我每每憶及此事,仍為之動容。我把她的短箋保留了很久,而且,要不是它與我同一時期的其他信函遭到同樣命運的話,我也許還保留著哩。

        盡管那時我的尿潴留癥使我冬天不得安寧,而且,一部分時間不得不受探條之苦,然而,總的來看,那是自打我在法國住下來之后,我所度過的最溫馨、最靜謐的一個季節。在惡劣天氣使我遠避不速之客的那四五個月中,我比以前和之后更多地體味了獨立、平靜和簡樸的生活,而且越是享受其樂,就越是覺得其可貴。我沒有其他伴侶,只有現實中的兩位“女總督”以及腦子里的兩位表姐妹()①相伴。特別是在這時候,我日漸為自己的明智之舉而慶幸,不去理會我的那些見我擺脫了他們的專橫而惱火的朋友的叫囂。當我聽說一個狂人的謀殺事件()②時,當德萊爾和埃皮奈夫人在信中跟我談起肆虐巴黎的紛亂和騷動時,我是多么感謝上蒼使我遠離這可怕和罪惡的場面啊,否則這只會加深、激怒混亂景象早已使我產生的那種暴戾脾氣。而當我在自己的幽居周圍看到的只是一些賞心悅目、甜蜜美好的事物時,我的心便只沉浸于溫柔的情感之中。我要在此津津樂道地把留給我的這最后的平靜時刻的過程記錄下來。在隨著這如此寧靜的冬日而來的春天里,我將要寫的那重重災難的胚芽萌發了。在這紛至沓來的災難當中,大家再也看不到我有喘息一下的間歇時間了。

        然而,我似乎記得,在這段平靜的日子里,即使我蝸居鄉間,也仍然受到奧爾巴什那幫人的攪擾,不得安寧。狄德羅就給我制造了一些麻煩,如果不是我弄錯了的話,我想《私生子》就是這年冬天出版的,這我馬上就要談到。除了大家隨后就會知道的原因而外,有關這段時期我剩下的可靠資料已不多了,連別人留給我的在日期上也很不確切。狄德羅寫信是從不注明日期的。埃皮奈夫人、烏德托夫人寫信也只是注明星期幾而已,而德萊爾也常常同她倆一樣。當我想把這些信件按時間先后理一理時,就不得不連猜帶蒙地補上連自己都沒有把握的不確切的日期。因此,既然無法十分準確地指明這些紛爭的起始日期,我便干脆在下面把我所能記起的一切放在一起加以闡明。

        春天來臨,我那纏綿悱惻的癲狂更加厲害,在欲火焚燒之際,我為《朱麗》的最后幾部分編纂了好幾封信,信中洋溢著我在寫它們時的那種欣然若狂。特別是寫極樂世界和湖上泛舟的那兩封信。如果我記得不錯的話,這兩封信是在第四部分的結尾。但凡讀到這兩封信的人,如若不感到動情,不感到自己的心沉浸于促使我寫這兩封信時的那種柔情之中的話,那他就該把書掩上,因為他不是個能判斷感情事的人。

        正是在這個時候,烏德托夫人出乎意料地第二次前來探訪。她的丈夫是近衛隊隊長,不在家,她的情人也在服役,所以她便到蒙莫朗西山谷中的奧博納來了。她在那兒租有一座挺美的房子。她就是從那兒來退隱廬作一次新的郊游。這一次,她是騎馬來的,還女扮男裝。雖然我不怎么喜歡這類假面舞會式的裝扮,但她的那副浪漫式的打扮讓我為之動情,是真正的愛情。由于這是我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而且其后果是我每憶及此便難以忘懷并覺得心有余悸,所以我得把這事稍微詳加說明。

        烏德托伯爵夫人年近三十,一點兒也不美。臉上有小麻點,肌膚不細膩,眼睛近視,而且有點圓突。但盡管如此,她卻顯得年輕,既活潑又溫柔,為人親熱。一頭烏黑濃密的長發,天然拳曲,垂及腿彎。她身材小巧,舉手投足顯得既笨拙又高雅,她的思想頗為淳樸,招人喜歡;快樂、輕率和天真在她身上結合得恰到好處。她妙語連珠,但并非搜腸刮肚而來,有時竟是脫口而出。她多才多藝,會彈羽管鍵琴,舞跳得很好,還會作上幾首很不錯的詩。她的性格簡直像天使,她心地善良,除了謹慎和堅強不足而外,她具備了所有一切美德。特別是,她在為人方面是那么忠厚,在交友上是那么忠貞,所以連她的仇人對她都沒什么好隱瞞的。我所說的她的仇人,是指那些憎恨她的男男女女,因為,就她來說,她沒有一顆恨人之心,而且,我認為,我倆的這一共同點大大地促使我傾心于她。在我倆促膝傾心交談的過程中,我從未聽見她說過其他人的壞話,甚至連她嫂子的壞話,她都沒說過。她怎么想就怎么說,對任何人都無法裝假,對任何人都無法抑制自己的感情,而且,我深信,她甚至同她丈夫常談起她的情人,就像是在同她的朋友、她的相知以及所有的人談起一樣。最后,無可辯駁地證明她卓絕天性的純潔和真誠的是,她粗心、輕率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常常脫口說出一些對她自己來說很不謹慎的話來,但從未對任何人說過傷人的話。

        她很年輕就被迫嫁給了烏德托伯爵。烏德托是個有身份的人,是個好軍人,但嗜賭成性,好惹是生非,很不和藹可親,她從來就沒有愛過他。她在圣朗拜爾先生身上發現了她丈夫的所有長處,而且他品行甚佳,有頭腦,講道德,有才華。如果說對本世紀的風尚還有什么可以原諒的話.那想必是一種依戀之情。這種依戀之情的持久使之純凈,它的效果使之光彩,而且只有在雙方相敬如賓之時,它才能牢固。

        據我看來,她來看我,有點是興之所至,但更多的是為了取悅于圣朗拜爾。他曾慫恿她來,他不無理由地相信,在我們之間開始建立的友誼會使我們三人之間的這種交往變得愉快。她知道我了解他倆的關系,可以無拘無束地跟我談論他,所以她同我在一起覺得快活也是自然而然的事。她來了,我見到她了。我正陶醉于一種沒有目標的愛,這種陶醉迷住了我的眼睛,把愛的目標落在了她的身上。我在烏德托夫人身上見到了我的朱麗,很快,我的眼睛就只盯在烏德托夫人身上了。她的身上具有我剛剛裝點心頭的偶像的所有美德。她以她那熱情似火的情侶身份跟我談起圣朗拜爾,使我無力自拔。愛情的巨大感染力啊!我一面聽著她在講,感到自己就在她的身旁,不覺美滋滋地渾身在發顫,這是我在任何人身邊都未曾有過的感受。她不停地說著,我覺得激動不已。我以為只是在關注她的感情,可我其實已產生類似的感情了。我在大口地飲鴆止渴,只覺得醇美至極。最后,我既未覺察,她也沒感到,她對她的情人所表達的全部的愛激起了我對她的愛來。唉!這種愛已為時晚矣,這其實是對一個心里完全戀著別人的女人的既不幸又強烈的激情,真令人痛苦不堪。

        盡管我在她身旁感受到了異常的沖動,但一開始我并未發覺心里是怎么回事兒。只是在她走了之后,我想思念朱麗的時候,才驚奇地發現自己一心只系著烏德托夫人。這時候,我的眼睛才睜開了,我感覺到自己的不幸了,我為此而嘆息,但仍未料到其種種后果。

        我在今后同她交往的方式上頗費躊躇,仿佛真正的愛情留下了足夠的理智讓人去思考似的。當她出其不意地又來找我的時候,我正舉棋不定。這樣一來,我便心里亮堂了。伴隨邪惡而來的羞恥心使得我啞然無言,在她面前抖個不停。我不敢開口,也不敢抬頭,我的心慌得難以形容,這她不可能沒有看出來。我決心向她坦白我心慌意亂,讓她去猜原因:這等于在挺明白地告訴她是什么原因了。

        如果我既年輕又可愛,如果后來烏德托夫人心軟了,我就會在這兒譴責她的行為舉止。但情況并非如此,所以我只有贊美她,崇敬她。她作出的決定既是慷慨的,又是謹慎的。她不能突然疏遠我而又不向圣朗拜爾講明原委,因為是他讓她來看我的,那樣的話,就有可能導致兩個朋友絕交,也許還會鬧得滿城風雨,這是她所不愿看到的。她對我既敬佩又親切。她可憐我的癲狂,但不是在迎合,而是深表同情,并盡力使我得以擺脫。她很高興能為自己的情人和她自己保留一位她瞧得上的朋友。她每每高興異常地對我說,等我冷靜下來,我們仨之間的關系將是溫馨甜美的。她并不總是只局限于這種友愛的勸誡,在必要時,也毫不客氣地對我嚴加訓斥,這也是我應該受的。

        我也在嚴責著自己。一旦獨自一人時,我得冷靜下來了。傾吐完了之后,心里就更加平靜了,因為被撩起你的愛意的女人知道了你的愛之后,就好受多了。如果事情可能的話,我自責自己的那份愛的雄心本應治愈我的。我為了壓抑這份愛,簡直是擺出了一切很有說服力的理由:我的操守、我的情感、我的準則、羞恥、無義、罪孽、辜負友人之托,以及貽笑大方,因為以我這把年紀,竟也大發少年狂,去戀上一位心已另有所屬的女人,既不能有所回報,又沒給我留下任何希望,豈不惹人恥笑?而且,這種狂熱非但沒有因堅持不懈而有所得,反而日益變得難以忍受。

        誰會料到,這最后一點考慮本應為其他的理由增加分量的,反而卻把它們給抵消了?我在尋思:“我的癲狂只是有害于自己,我又何必顧忌呢?我難道對烏德托夫人來說是一個須小心提防的年輕騎士?人們見我自作多情地悔恨交加,會不會說我的獻媚、我的外表、我的打扮是在誘惑她?唉!可憐的讓-雅克,無拘無束地去愛吧,心安理得地去愛吧,別擔心你的嘆息有損于圣朗拜爾。”

        大家已經看到,我從未自命不凡過,即使是在年輕的時候也沒有過。上面的那種想法是符合我的思想邏輯的,是對我的激情聊以自慰,從而使我一往情深地沉湎于這種激情之中,甚至嘲笑自己那不恰當的顧忌是因虛榮而非理智使然。對于正直的人來說,這是多么重大的教訓:邪惡在向他們進攻時,從來不是明目張膽的,而是想方設法突然襲擊,總是用某種詭辯,而且常常是用某種道德把自己偽裝起來。

        我有罪而不知悔,很快便肆無忌憚起來。請大家行行好,看一看我的激情是如何沿著我天性的軌跡,最終把我拖進深淵的。起先,為使我放心,她裝出一副謙卑的神態,而且,為了使我放開手腳,進而將這種謙卑變成了疑慮。烏德托夫人一再提醒要本分,要理智,從未對我的癡情有片刻的迎合,但待我總是極其溫柔,態度總是那么親切友好。我不諱言,我若是認為她是真心實意的話,我對這種友誼也就心滿意足了。但我覺得這友誼太過熱忱,不像真的,因此我腦子里便產生了想法,以為這種與我的年歲、我的儀表很不合適的愛情,使我在烏德托夫人的眼里變得委瑣卑劣了,以為這個年輕的輕佻女子只是想耍耍我,拿我過時的溫情開開心,以為她把這一切全部告訴了圣朗拜爾,因此她的情人因恨我不夠朋友而同她串通一氣,合伙把我弄得暈頭轉向,招人恥笑。這種愚蠢想法曾使我在二十六歲時,在我所不了解的拉爾納熱夫人面前說了許多渾話,而今我已四十有五了,又是在烏德托夫人身邊,要是我不知道她和她的情人都是非常正直的人,不會開這么狠心的玩笑的話,這種愚蠢的想法倒也是情有可原的。

        烏德托夫人仍舊來看望我,我也急急忙忙地去回訪她。她同我一樣,喜歡步行,我們常在一個迷人的地方長時間地散步。我很高興自己在愛她,又敢說出口來,要不是我的渾話毀掉了全部情趣的話,我本會置身于最甜蜜的處境之中的。我起先一點兒也不明白我在受其愛撫時怎么那么傻乎乎的,但我的心從來就不會對所思所想有絲毫的隱瞞,不久便把我的猜疑告訴了她。她想一笑了之,但這個方法并未奏效。這可能已使我感到怒不可遏了,所以她便換了腔調。她那同情人的溫柔是戰無不勝的。她責備了我,觸動了我的心,她對我的無端畏懼表示出擔憂,而我則濫用了她的擔憂。我要求她證明她并沒嘲弄我。她看到了,沒有任何別的辦法可以使我心里踏實的了。我變得急不可耐,這一步是惟妙惟肖的。一個女人已經到了可以討價還價的地步,竟然這么便宜地便脫身而去,真是令人驚訝,也許是絕無僅有的。凡是最親密的友誼可以給予的,她都沒有拒絕我,但她沒有給予我任何會使她不忠的東西,而且,我很慚愧地看到,她的些微恩寵激發我感官的那種熾熱,在她自己身上卻引不起半點星火。

        我曾在某處說過,如果你不想給感官以刺激的話,你就絕不該給予感官任何東西。為了了解這句格言對烏德托夫人來說是多么不正確,她是多么不無道理地自持自重,就必須詳細了解我們那長時間的、經常不斷的親切交談,必須詳細了解我倆在那四個月的相處之中,交談的熱烈勁兒。我倆是在一種兩個異性朋友幾無先例的親密之中度過的那四個月,而且雙方都自我約束,從未越雷池一步。啊!如果說我遲遲沒有感受到真正的愛情的話,可我的心和我的感官當時可沒少為它付出代價!如果連單相思都能引發這樣的激情,那么,若是依傍在一個為我們所愛又愛我們的人身邊,那所感受到的激情該是多大啊!

        但我說這是單相思是言之無理。我的愛看上去像是如此,但它是雙方都有的愛,盡管不是彼此間的愛。我倆都各自陶醉于愛情之中了,她是在想她的情人,而我則在想她。我倆的嘆息、我倆甜蜜的淚水融匯在一起了。我倆都是繾綣的知己,我們的感情有著許多相關之處,不可能在某一點上交織在一起。然而,在這種危險的陶醉之中,她一刻也未忘乎所以,而我則敢說,敢發誓,如果說我有時被自己的感官所誘惑,曾企圖使她失節,但從未真正地想占有她。我那激情的熾熱本身就把這激情給抑制住了。克己的職責激越著我的心靈。一切美德的光輝在我眼里把我心中的偶像給籠罩起來,因此玷污其神圣的形象無異于將它摧毀。我也許會犯下這個罪孽,我在心中成百次地犯下了它,但是,玷污我的索菲()①?啊,難道能這么干嗎?不,不,我對她說過上百次,即使我有使自己得到滿足的權利,即使她的意愿由我支配,除了某些短暫的狂熱時刻而外,我都會拒絕以此代價來得到幸福的。我太愛她了,以至于不愿占有她。

        從退隱廬到奧博納將近一法里。我常去那兒時,有時就在那邊過夜了。一天晚上,我倆單獨用完晚餐之后,便趁著皎潔的月色去園中散步。園子盡頭有一片挺大的矮樹林,我們走了進去,找到一處建有瀑布的漂亮樹叢。那飛瀑是我給她出的主意,她同意后,讓人修造的。永難磨滅的無邪和愜意的回憶!就是在這個樹叢中,我同她坐在花兒盛開的槐樹下的一片草地上,為了表達出我內心的情感,我找到了真正無愧這種情感的語言。這是我一生之中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但我是崇高的,如果人們可以這樣來稱呼最溫馨、最熾熱的愛情所能給一個人的心帶來所有這一切可愛而迷人的東西的話。我在她的腿上灑下了多少令人心醉的淚水啊!我讓她也不由自主地流下多少這樣的眼淚啊!最后,她情不自禁地激動起來,呼喊道:“不,從未有哪個男人像您這么可愛的,從未有哪個情人像您這么去愛的!可是,您的朋友圣朗拜爾在聽著我們,而我的心是不會愛兩次的。”我哀嘆一聲,便不說話了。我擁抱她。多么熱烈的擁抱啊!但僅此而已。她獨自一人生活已經六個月了,也就是說遠離著她的情人以及她的丈夫。我差不多每天都見著她也已有三個月了。我倆單獨晚餐過后,便在月光之下,一起待在一處樹叢中,熱烈無比、溫情纏綿地交談了兩個小時之后,她在夜闌人靜之中,離開朋友的懷抱,走出那片樹叢,身、心都同走進樹叢時一樣的無瑕,一樣的純潔。讀者們,你們去考慮這一切情景吧,我將不再多說什么了。

        請大家別以為,此時此刻,我的感官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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