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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9
這一年人日的天氣不比往年,竟然有些灰蒙。人日素來是大節日,人們眼中若是人日天氣晴朗,則這一年風調雨順,可是日卻烏云低低壓下,仿佛一場風雪即將到來。
夜里大明宮照例要舉行宴會,午間楊十一便覺得有些困乏,怕夜里宴會上失儀,便決定先午休一會兒,歇在了偏殿的榻上。
只不過半個時辰的午休時間,卻將他魘住了。
夢里也是狂風暴雪的人日,那年他十四歲,獨孤家姐弟僅僅十三。
因為暴雪的不詳預兆,當年的人日宴被取消了,他和幾個兄弟擠在山池院里升起了火。山池院景色雖然不錯,亭臺樓閣假山湖泊,可到底靠近掖庭,一無嬪妃居住二無黃門把守,年幼的皇子們常常把此處當成樂園。
那應該是他們剩下的兄弟幾個,最后一次相安無事的和諧聚會了。
他那會兒還住在掖庭里面,平時偶爾去弘文館進學,但是因為年歲小,基礎差,和其他皇子都不是在一個班上,也是單獨找了個國子監的助教來隨便開開小灶。
四皇子晙死后,圣人消沉了很久,后來給他賜名為暾,似乎想要紀念晙,對他也好過一陣,那是他上輩子唯一體會過父愛的時光。可十一郎畢竟不是嫡出的、流著獨孤家血脈的四郎,圣人很快就對他失去了興趣。在弘文館,一個住掖庭,圣人又不聞不問的皇子,助教教得特別不用心。他同館內其他兄弟,一直格格不入。唯一支持他日日去弘文館進學的,就是偶爾午間輔食回來給云中送飯的獨孤皎皎。
可是他發現臘月中還未放假的時候,云中就不來上課了。
直到人日,兄長們去山池院玩,象征性地也邀請了他這個一直被忽視的弟弟。
他遠遠地坐在廊下,看風雪肆虐,刮得他的臉生疼。愷和其他幾個皇子在房中燃起火堆,跪坐著。房門敞開了一邊,風霜卷進來,那剛剛升起的火差點都給滅了。
愷看見他坐在外頭背朝著他們,叫道:“喂,暾,你過來把門帶上。”
楊十一站起來,蹣跚地走進屋內,吃力拉上移門。他的足尖已經被凍得幾乎沒有知覺了。
愷見他可憐,朝他揮了揮手,叫他坐到他的身邊。他慢吞吞蹭了過去,坐下,雙手放在膝蓋上,一副恭恭敬敬的緊張模樣。愷就在他手里塞了個糯米團。
剛從火上拿下來的糯米團熱烘烘的,蒸騰著白氣,他小口啃了一口,一股子甜味。
他抬眼看了看愷,卻見愷紅了眼睛。
“這本來是給云中的……”愷聲音有些哽咽。
有伴讀的皇子今日都把伴讀帶來了,圍著火爐吃團子,愷原來也有伴讀,此刻卻孤零零的,暾原本就沒有伴讀按,兩個獨身,倒是湊成了一雙。
楊十一壯著膽子問愷:“七皇兄,獨孤家的五郎怎么了?”
愷眼眶微紅,微微低下頭湊到他的耳邊,輕聲說道:“獨孤相卷入了蜀王叛亂里,全家抄斬……”
楊十一手中的糯米團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差點滾入火堆。
“女……眷呢?”
“流放嶺南吧……”
他本以為最不濟,女眷們至少也不過是沒入掖庭做苦力。這樣他在掖庭,至少可以保得皎皎和她的母親二人過得不那么艱辛。可是沒想到卻是去嶺南。
他顫抖著嘴唇問道:“去嶺南……什么時候出發?”
“臘月里就走了,連個年都不給過。”
愷嘆息一聲,替楊十一把丟在地上的糯米團子撿起來,默默扒掉了外頭沾上了灰土的一層。楊十一知道他不是在為他清理這個團子,他是在找一個云中的情感寄托。
“那么冷的天……”楊十一憂心忡忡起來。
愷說:“是啊,我阿娘說,這哪里是流放嶺南,這就是要他們死在路上。”
楊十一幾乎躲入冰窟。明明屋內的溫度已經升高,可他還是覺得那么寒冷,凍得他嘴唇都紫了起來。他又問:“那獨孤皇后……?”
獨孤家牽扯進蜀王之亂一案,實際上是在大理寺暗中審理的,畢竟牽扯到皇后母族,故而直到判決出來,宮中竟然無一點點的風聲。加上楊十一消息渠道閉塞,知道此事的時候,獨孤皎皎已經凍死在京畿道南。
她連京畿道都沒能出得去。
愷說:“已經被軟禁了,本來人日宴不能沒有皇后,所以還留著,出了正月……只怕也要去掖庭了吧。”
他眼睛慢慢移開,落在了旁邊和伴讀吃玩得正歡暢的五皇子弘身上。弘的生母出身低微,可能只比楊十一好一點。楊十一的母親是掖庭罪婦,而弘的母親是大明宮下階女史。可是三皇子和四皇子先后離世,如今五皇子弘卻成為了皇長子。
愷的母親趙德儀和獨孤皇后交好,本來四皇子死后,趙德儀有意讓愷過繼到獨孤皇后膝下。此事并未成行,獨孤家就遭到大禍。
愷哀哀地說:“我將來一定要幫云中翻案!”
楊十一那時候還不懂愷要怎么幫云中和獨孤家翻案,直到后來才明白。
蜀王謀逆一案是大理寺卿親審,圣人親督,最后定案的卷宗上蓋了圣上的御印,緝捕犯人歸案,出動的是羽林禁軍。想要翻案,只能坐上帝位。
大概就是從那時候開始,各個庶兄弟之間,就開始了明爭暗奪吧。
他沒有繼續在山池院待下去,推脫自己頭疼,便起身卷了披風,踏著已經堆到了足踝的積雪,深一腳淺一腳地往掖庭走去。
他自出生以來,都沒見過這樣大的風雪,狂風幾乎是卷著大團大團的雪片,挾天撲地而來。他身子單薄,多少次差點被拍倒在走了無數次的宮徑上。他沒有宮人攙扶、沒有伴讀左右,一個人步履蹣跚,幾乎是挪動著往前行去。
京畿道上的雪也這么大么?
風夾著冰晶落入他的眼。他抬手揉了揉。
楊十一想起獨孤皎皎那雙明亮的濕漉漉的眼睛,雖然那雙眼睛從未瞧過他一眼。那么大的眼睛,風雪落入眼中的感覺肯定很疼的吧。不過她睫毛那么長,肯定能擋住一些的。
他這么想著,不知不覺落下淚來,凍在了臉上,讓他的表情都做不出來。
回到掖庭,推開自己狹□□仄的房門,閔秋盤腿坐在地臺上,靠著一個暗暗燃著火的小爐子,瞇著眼睛給他補著冬日的夾襖。
聽到他推門進來的聲音,閔秋并未抬頭,只是抱怨道:“今年怎么那么冷,我長那么大,從未見長安能冷成這樣過!”
楊十一活動著幾乎生了銹的胳膊,把披風摘下來,風雪抖在了外頭。
閔秋起身過來幫他掛衣服的時候,才發現他臉上兩道水痕,在狂風和冰雪中,那兩道水痕下的皮膚幾乎都要龜裂開來。
她連忙拿手去撫:“殿下,怎么哭了?”
閔秋于他,就像是母親一樣,她艱難把他拉扯長大,在這吃人的掖庭之中,張開她并不豐滿的羽翼護住他。楊十一終于忍不住,撲進閔秋的懷中。眼淚很快浸濕了閔秋胸前的布衣。
他心中懊惱,自己已經十四歲,卻還像是個幼童一樣脆弱。可他還是忍不住,悲傷就像是人日的風雪一樣將他席卷淹沒。
“怎么了?”閔秋知道他素來持重,從未見過他情感有如此的爆發,也是愣住,只輕輕用粗糙手掌拍著他的脊背,就好像他還是嬰兒的時候,安慰他的那樣。
楊十一哽咽著,卻不說話。
他如何說?獨孤家和他沒有任何瓜葛,他憑什么為獨孤家而哭?或許在旁人的眼中,獨孤家遭此橫禍,不過是咎由自取。與他人共謀江山,本來就是自掘墳墓之事。可他就是忍不住,亦是覺得此事并不那么簡單。
他終究克制,只是哭了一小會兒便止住淚水。閔秋捧起他的臉來,滿目擔憂:“是被其他殿下欺負了么?”
楊十一搖了搖頭。
閔秋用布將他臉上的淚痕抹去,又在他皸裂的臉上抹了一些油膏。她身材矮小,十四歲的楊十一已經超過她的個頭。閔秋吃力地幫他把外套脫下,換上室內的衣服,楊十一便沉默著卷了被褥,在地上鋪好后鉆了進去。
閔秋本想叫他至少換件睡衣,可看他把整個頭埋進了被子里,只是嘆息了一聲:“等到了夕食的時候,我再來叫你。
楊十一隔著被子低低應了一聲嗯。
閔秋把火爐挪到了一個既不會被他踢到,又足夠暖著他的位置,又隔著被子輕輕拍了拍他的腦袋,一如他幼時一樣。隨后,便斜斜挎著她的針線框,開門出去了。
楊十一仿佛聽見外頭蘇忠國和閔秋的對話聲,低低的窸窸窣窣,聽不清具體的言語。他覺得有些昏沉,便鉆在被子里,很快就昏睡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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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蘇忠國本來想叫楊十一蘇醒,卻見小榻上楊十一的臉色潮紅,呼吸急促,眼角滿是淚水。經歷過出痘事件的他頓覺不對,立刻吩咐軋羅山看住殿下,便撒丫子去延請御醫。
所幸這次楊十一不過是普通風寒,裹著被子睡上幾天,熱烘烘的湯藥下去,便好了八成。
不過聽聞他染上風寒,一直在東宮的太子晙倒是特地回了一趟立政殿,陪他說了好久的話。